不知道是不是有了毒品的庇佑,打了尖货的我如有神助,第二天我手气很好,在我找第四个人下手的时候,远处突然有一个客气又陌生的声音打断了我。
我听到之后吓得我赶紧把钱放回那人口袋里,我心想这他妈的是谁突然冒出来坏我的好事。
“你好,请问乡行政中心怎么走?”
这就是我第一次遇见她的场景,让我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一个很有礼貌的陌生女人,声音甜美,普通话标准地像是电视节目里的主持人。
她长得漂亮,带着金色的半框眼镜,乌黑的头发撩在耳后,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薄外套和牛仔长裤,给人感觉是个知识渊博的学者。
优雅整洁的她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那女人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成都晚报的记者,是来这里做报道和调查的。
她的身边还站了一个男人,似乎是她的同事,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相机。
又是记者。我第一烦警察,第二烦的就是记者,中英计划那帮人还没走,现在居然又来了一波。
平时就是那个相机和话筒一天到晚在那拍拍拍,问问问,很招人烦。
我对这些外人一向挺防备的,所以我就故意给她指了一个反方向的位置,她说谢谢,然后就走了。我继续找我的猎物。
没过多久,我果不其然又遇到她了,这次只有她自己。
“小伙子,撒谎可是个坏习惯。”
她说的没错,但撒谎可能是我所有坏习惯中最好的习惯了。
“因为你找我,并不是真的想要问路。”
我就不信了,她来这边出差怎么可能没一个人接应她?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的,不然她找谁问路不好,找一个偷东西的毒虫问?
“你别管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想,你就告诉我不就行了。”
我想了想,斜着眼看她,“那我总不能白告诉你啊!这样吧,给我二十块,这是情报费。”
“我问个路而已,这么贵。”
“你是外地人,应该不知道吧,我们村,最讨厌的就是带摄像机的。”
“所以说这次不是我单独问你吗,他不在。我是诚心想要获取……”她用了我刚才的那个词,“获取一些『情报』。不过你靠不靠谱啊?我不想花冤枉钱。”
“你放心吧,我什么都知道!”
她当真给了我二十,我简单跟她聊了三五分钟,回答她了一些简单的问题,大概就是这次村民领补助的情况,大规模艾滋筛查是多久一次,我家能领到多少补助,现在的禁毒会议是什么规模之类的。
其实这些事情她但凡去找个好说话的都会免费告诉她的。
离开的时候,她给了我一张名片,她姓赵,从此之后我叫她小赵记者。
她对我说:“你的情报很有用,希望以后有机会我们还能合作,毕竟我对这里还很陌生,这边的生存法则——还得你教我呢。”
我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知道她想给我个台阶下,因为我注意到她刚才有个摸口袋的动作,当扒手的观察力都相当敏锐。
我主动把她的手机还给她了。
“好身手啊!”她表现得有些惊讶,又好像是意料之中,“什么时候拿的?”
“以后手机不要放在外套口袋。容易丢。”
“那就谢谢你的提醒了,希望我们以后可以成为朋友。”
这个女人可不好对付。
第二天再次遇见她的时候,我还是像之前那样,开口问她要二十。
“我不是给过你钱了吗?”
“那是一次情报的价格啊。”
“给我优惠,以后有钱都让你赚。”
我一改刚才不耐烦的神色,满脸期待,“你说真的?”
她说得确实是真的。
那几天她总是找我问一些村子里的事,每次都给我钱了,十块二十块的给。
最多的那一次,那天我问她要了八十五块钱。
我们的关系一天天走近,后来我就养成了习惯,在老地方等她。
从那以后只要我们碰见了,她就很热情地对我笑,开场一定是:“你今天打算卖给我什么情报?”
有一次我没有接她的话,“你那个同事是不是喜欢你啊?”
“谁?”
“就平时跟你一起拍东西的那人,那个什么导演。感觉他对你挺殷勤的。”
“别瞎说,我结婚了,小屁孩。”
“说谁小屁孩呢。”我转头看了她一眼,“那你跟你老公,关系肯定不怎么样吧!”
“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不在乎你呗。这边这么穷,现在又这么乱,都是吸毒的贩毒的,还有偷东西抢劫打群架的,你一个女的,过来出差不怕有危险啊?”
“他挺忙的,而且我有好多同事陪着呢。”
“唉。”我侧身丢了一块石头在水面,看它像小青蛙一样越跳越远,“真是个傻女人呀……你会打水漂吗?我教你啊。”
在那天的分别之际,她问我,你觉得我们算朋友吗?
我说不上来,她看我沉默,笑着对我说,怎么,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我苦笑道,我说我们可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吧。
我还记得阿谭第一次见到小赵记者的时候,分别的时候她痴痴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小声说道:“她好厉害……”
“是啊。”我搂住她的肩膀,和她一起看着远方,“你不是一直想当记者吗?你看,人家三十岁才来利姆,你现在就来了,你更厉害,你比小赵记者少走十几年弯路!”
她轻轻掐了我一把。
从她们两个认识之后,小赵记者就总是喊阿谭煐煐,像她妈妈和奶奶哪样喊她。
这女人的出现对于阿谭来说有种特殊的意义,看到她好像就看到了希望。
虽然我能从女记者那里要到情报费用,但和对于毒虫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若是能偷到钱了还好说,不然我和阿谭只能维持一个最低最低的止痛退烧剂量。
我只好跟克伙约着一起去开工。
有次深更半夜的时候,我们鬼鬼祟祟地在别人家附近转悠,克伙小声对我说,这户人家最近都出去了,我们小心翼翼地跑到牲口棚里,看门的狗察觉到外人,开始狂吠,但也只是狂吠而已,因为被拴着绳子。
我和克伙眼疾手快,一人抱起两只小猪,拔腿就跑,一直跑到我家附近,这下终于安全了,我望着那几只粉色小猪发呆,我只想赶紧卖掉换钱吸毒。
我气喘吁吁地问他:“明天有大集吗?”
克伙摇摇头,“十五号才有……另外,这小猪看着刚断奶,好像有点虚,得照顾一下,死了就废了!”
他妈的,也就是说我偷完不仅换不到钱吸不了毒,还得养着这帮小畜生!如果不能去集市,我卖给谁啊?
沉思片刻,我突然一拍大腿,有办法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女记者的住处,敲敲她的门,她看到我依旧对我温柔地笑,“哦,是你啊,俄切,你找我有事吗?”
我把手里的袋子打开,“这是我家自己种的四季豆,要买吗?”
没想到她当场告诉我:“可以啊,我全都买了。”
“赵老板太痛快了!”
我怕我把动物卖给她她不要,就想先拿蔬菜试探她一下,第二天我又去了,故技重施,她一开门,我就把那只粉色的小猪举在她面前,“烤乳猪,可香了!”
后来我每次卖给她,她都愿意出钱买。偷别人的卖完了,我就把我家养的鸡卖给她。
她对我的行为习以为常,甚至笑着打趣,“哪来这么多啊?开养殖场了?”
“那你别管,你就说你买不买吧!”
嫂子问我家里是不是进贼了,我说我不知道啊,我白天去开会了。
其实我觉得小赵记者是个怪人。
她明明就知道这种行为无疑就是在给我送钱,为什么还要纵容我?
她这是在扶贫吗?那为什么不挑一个老实人?扶我这种人?
她肯定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还愿意买我的东西?而且她从来没催促或教育过我戒毒,甚至连提都没提一下。
我真的觉得她很奇怪,这女人根本就不像是来帮忙的,倒像是鼓励我们吸毒的!
既然她从来不问,我开始忍不住故意试探她,“你就不管我要钱是干嘛的?”
她无所谓地笑笑,对于她的回答我很惊讶,“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跟我又没关系。”
后来甚至是我实在没忍住告诉她的,我说我是戒毒人员,你知道吧?
她说你当我傻吗?我早就知道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在我主动捅破了这件事后,我们反而有了更多的话题。
有次她拿了一大袋子东西给我和阿谭,“毒我不能请你们吸,但是别的可以。”
我打开袋子,里边全除了有几包烟之外,别的全是好吃的,全是甜食,她不吸毒,却比吸毒者还了解我。
而且她对阿谭出奇地好,给她买了几件漂亮的衣服,还说以后我们两个如果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都可以找她。
她具体是怎么给阿谭灌迷魂汤的,我不知道,但至少像我这样如此抵触他人的人都能对她卸下防备,足矣证明她的魔力,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阿谭从一开始就敬佩她。
我甚至有的时候会有一种感觉,好像阿谭更喜欢和小赵记者待在一起,而不是和我。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每天闲着没事做。
我还以为她是因为我吸毒偷东西的事情训斥我,结果她却对我说:“也许……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
“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我现在还缺个人手,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什么活?”
“当我的翻译。”
我一脸不解地看着她,她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选。
“俄切,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有很多闪光点啊。”
我心想她现在夸人都不打草稿了。“我能有什么闪光点啊,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接下来她说的话,让我每每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要自暴自弃啊,你看,你的汉语是我这些天接触的外流的诺苏男孩子里说的最流利的,这说明你学习能力很强。
不论我问你什么,你都能诚实并且富有逻辑的讲给我听,这说明你真诚、善于思考、很有自己的想法。
你有一个很漂亮乖巧的女朋友,这说明你很有魅力,招女孩子喜欢。
你还会偷东西,这说明你身手敏捷,胆子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在成都应该做过点小生意(她没有明着说贩毒)?
虽然规模不大(她没明着说我是发零包跳灰的),但你赚得肯定不少,这说明你有商业头脑。
另外,你既然现在还能在这悠闲地跟我聊天,那你一定玩得起猫抓耗子的游戏(她没明着说警察),这说明你很机敏。
而且,你在成都吸毒和日常的花销都没花家里的钱,可以自给自足,很厉害啊!”
我听完整个人都惊呆了,我问她真的吗?你没在骗我吧?你说得这些都是真的吗?
她把我夸得天花乱坠,这辈子真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哪怕我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她说的那么好,但我心里就是很高兴,我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感觉。
似乎在她眼里,我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我知道她是在哄我,可我偏偏就喜欢被哄。
我逐渐明白了,这位姓赵的还真不是个怪人,她是个高手。
她知道我要什么,通过一次次地用小钱收买我,其实我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她的套里了。
跟在她身边,我好像有了一个靠山,一个能与戒毒协会和巡逻队抗衡,并且强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靠山。
她所做的所有事,都在无形中培养了我的一种习惯。
等这个方法开始行不通的时候,我就会产生强烈的不适和无助感,换成一个我更常用的表达,那就是戒断反应。
如果我想到得到之前能得到的,就不得不答应她下一个要求。
人在人生最无助的时候,真的好容易被人牵着走。
我后知后觉地感应过来,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她的钩了。
与此同时,我的人心也被她给收买了。
“工资多少呢?”我很关心这个。
她说一个月六百。我正想要开口,她抢先一步说你是不是想说嫌少?你去问问你爸妈一个月收入是多少钱。
就在我同意做翻译的那天下午,她拿给我一叠纸,说这是做翻译的合同,让我看完签一下。
我对阅读没有任何耐心,直接就翻到最后一页签了名字。
其实我心里很想显摆一下,所以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跟家人说了小赵记者喊我去当翻译的事,没想到却得到了爸妈的强烈反驳。尤其是我爸。
“她说得话也就你会信吧?她能跟你这么说,那她也会跟别人这么说,你信不信?人家就是拍你马屁好哄着你戒毒的,你们不戒毒,她没法和上面交代啊!我和你妈养你这么多年,你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吗?你觉得你是那种能成大事的人吗?你的那点小聪明全都去干违法乱纪的事了!人家让你给她当翻译,那合同上的字你认得全吗说签就签,她一个外人,你别被她给坑了!
一个狐狸精夸你几句就把你乐得找不着北了,她就是在利用你……那个姓赵的女记者,你还说她是什么……博士,博士是什么我听都没听说过,听着就不正经,哪有一个女人一天到晚一个人在外地抛头露面和你们这帮吸毒的人混在一起的?不守妇道!我要是生个女娃敢天天这样,我得羞死!”
我在心里不服。好不容易能有点成就感,他却否定我的判断力。
我妈这时候赶紧捅了一下我爸:“别说了!人家说得话孩子能听进去,不是挺好的吗?没准这次他就戒毒成功了呢。”
“你还信他能戒毒?他能戒他早戒了!尔古死了,拉龙死了,死了那么多人,他有长过一点记性吗?”
“行了!别再说了!”
我爸连珠炮式的反驳给我焦了一头冷水,我说我不管,反正我就是找到工作了!
那天晚上我闷着头夹菜、一声不吭,后来索性直接进屋吃了,我不愿意再和父母分享任何开心事了。
总而言之,我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正经工作——当彝语翻译。
就在我签下合同的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别睡了,快起床上班了!”
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我家的,只是迷迷糊糊地把被子蒙上想要继续睡,我说你饶了我吧!
我昨天晚上三点多才睡!
没想到她直接把我的被子掀开,说我管你是几点睡的,赶紧起来!
上班第一天就敢偷懒?
我就这样被她强行拽起了床,收拾一番,跟着她去做采访了,她还给我带了早餐。那天我跟在她身后,我发现她屁股很圆。
据她所说,他们的人之前有试过自己去采访,但是效果很不好,一是语言不通,二是这里的人对于外来的人员很抵触。
但是有我在,一切都变得顺畅许多,甚至可以说是过于顺畅了,她感叹道,说本地人来了就是不一样,我摇摇头,我说你呀,就是太老实了。
“你什么意思?”
我对她笑笑,“我骗他们,说村里最新规定,不配合就罚款。他们都信了。”
至于工作的内容,一般就是我领着他们挨家挨户上门去别人家里做采访,问的内容基本就是你家里有没有吸毒者,有没有艾滋病人,你对于家支戒毒的看法是什么,你认为有什么优势和弊端……如果对方配合得好,小赵记者也会给他们一些物质上的奖励。
有一次我们去到一个毒虫家里,当时是正在采访一个阿姨,他儿子我认识,之前果各还做昭觉生意的时候,他找我买过货,他走进屋见到我之后,特别惊讶地看着我,问俄切你来我家里做什么,我说怎么了,我上班呢。
现在,谁家几口人,谁家有人外流,谁家有艾滋病人,我全都门清了。
当然了,当翻译没我想象的那么容易,我总是想偷懒,只要小赵记者问了问题,我就得复述然后再跟人家沟通,然后再转述给小赵记者,相当于同样的内容我得说两遍,第一天上班的两个小时之后,我口干舌燥,抱着一瓶水猛喝。
“我太累了,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吧,我回去补个觉,明天再继续吧。”
“你想得倒美!我们都不累,就你矫情?”
“那到底要忙到什么时候啊!我要困死了!求求你放我回家吧!”
“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下午五点钟下班。”
我唉声叹气,怎么要这么久!我都有点想辞职了。
我是个吃不了苦的人,还是喜欢那种赚快钱的感觉。
虽然我才小小年纪,虽然我没读过书,但我曾经一天就可以赚到别人一个月的工资,现在这点钱还不够我塞牙缝的,而且我得干满一个月才能拿到钱,我可没那个耐心,后来我跟她软磨硬泡了好久她才同意周结。
通过每天工作的接触,我也跟她熟络,逐渐得到了她的更多讯息。
她在美国读的博士,研究跟毒品有关的人类学,现在在成都晚报工作,她有一个团队,跟她一起来的人里还有两个医生,还有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旁边的那个男的,是个导演,姓周,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
她不抽烟不喝酒,远离任何有害的物质(除了我),作息规律,每天早睡早起,但其实我发现她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她总是动不动就跟我开那种倒反天罡的玩笑,有次她给我们买了好多好吃的,但可惜我们两个都吃不下,她居然说实在不行,抽点大麻?
不能辜负了我的一片诚意啊!
我上班的时候也是,有时我哈欠连天,她说要不去抽点冰提提神?集中一下注意力?
还有一次上班的过程中,我一坐在那一动不动,甚至有点木僵,明明该我说话了,我也不吭声,她说是不是该打针了,我说是的。
她会从她团队的医生那拿点戒毒的药给我们,我说其实这种药也有劲的,你知道吧,为什么愿意给我?
她说如果我不给你,你们还不是会去吸毒。
我和阿谭闲着没事的时候也经常去她的住处,她的书桌前堆了好几摞书,平时就坐在电脑前看书写文章,她的任务就是研究这一整个戒毒的过程,而非医学本身。
我也知道了他老公之所以没跟她一起来的原因,因为他不认可,在他看来,吸毒者应该被社会解决自然淘汰,因为让他们戒毒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可她从不会这样想。她始终认为戒毒医学也是医学的一种,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毒瘾确实是可以戒除的,而且是有方法避免复吸的。
所以那天我突然问她,想不想玩真心话大冒险。
剪刀石头布来决胜负,她输了,我问她你跟你老公上次做爱是什么时候。
阿谭捅了我一下我没理她,小赵记者说不行你这个问题太过分了,我说又没有外人,她死活不同意,说换一个问题,我就问她你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她还是保密。
“哎呀,那你这个人玩不起呀。算了算了,要不你还是玩大冒险吧。问你什么不都不愿意说……这样吧,给我看看你老公照片呗。快点快点,你都反悔那么多次了,这次必须答应了!”
她感到无奈,但也没法再继续拒绝我,只好打开电脑相册,其实我本来就是想要看这个。
“你老公……”
我故意沉默了两秒后,憋着笑,“怎么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啊!”
她愣了一下,虽然心事没写在脸上,阿谭想要解围,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继续说:“你真应该让你老公陪你一起来利姆。”
“为什么?”
“我想捉弄捉弄他呗。要我说你老公就是个傻逼,瞧不起谁呢。”
“既然你不认同他的观点,那你觉得你能戒吗?”
我突然反应过来这话是个套啊。
我尴尬地笑笑,你这话说的,你是想让我站你老公那边还是站你那边啊?
要是能戒,我怎么还没戒?
要是不能戒,那我岂不是站在你的对你面了?
我突然陷入两难境地。
“我也想戒啊……但是……”
“但是你根本就停不下来,对不对?”
我叹了口气,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没目标,没动力,我觉得能顾得上下顿毒就很不错了,我根本没有力气去考虑未来。
我确实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我连烟都戒不了,我还戒毒?
也许我确实需要别人帮我。
可是回望过去,那些对我伸出的每一只手,我不但没有顺利接住,反而冲对方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再反咬一口。
我有无数次退出的机会,可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拥抱了毒品。
“那你就真的打算这样破罐破摔?”
我没有回答,她叹了口气,“唉,其实我十分、非常、无比地理解你们。”
她这套近乎的方式也太明显了,但又让我没法拒绝。
一个有钱有地位的漂亮女人居然能如此平等对待一个毒虫,不仅提供物质和药物方面的帮助,甚至还无比认同你,我相信没有哪个瘾君子能拒绝她的好意和交心。
其实我本来以为我说我戒不掉她会骂我,说我爸妈我嫂子对我说的那些话,可是她没有。
她看着我惊讶的表情,一定猜到了我打算说什么。
“因为那确实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啊?”我愣了一下,“我以为你会说我没自制力呢。”
“你家人生气当然可以理解,换谁都会生气的,但有些东西,他们也确实没站在你的角度。”
她说,吸毒成瘾是一种大脑神经系统受到毒品损害而引起的反复发作性脑病,所以戒毒人员是一种特殊患者。
“哦,就是说我脑子有毛病呗。”
“话糙理不糙。”
我面前的水杯喝空了,她帮我续上。复吸,是一种自己控制不了的行为,现在是你们的脑神经受损了,不仅要戒除体瘾,还要治脑子。
所以,有时候你们很无辜,带引号的无辜,你们是一种特殊的病人。
“我靠,你这说的也太高级了。”
她突然问我:“如果我想要掐死你,那么你会有什么反应?”
“我会挣扎,想办法掰开你的手。”
“对。这就是人本能的反应。”
小赵记者说,阿片类药物戒断反应如此痛苦的原因,与阿片所抑制的那部分大脑区域直接相关,有一种东西叫做“蓝斑”,它是脑干的一部分,负责产生恐惧反应,当阿片这种抑制性药物缺失时,蓝斑就会变得过度活跃,并向大脑的意识部分发送大量的不安和警报的信号,从而导致成瘾者产生强烈的痛苦。
也就是说,毒瘾发作其实是大脑在过度恐惧下的一种本能求救,我们只不过是想要顺畅呼吸。
你现在所面对的,是世界上最艰难最有挑战的事情之一。
人生的欢愉和苦难就是一个天平,当你的快乐被拔高了好几倍,在戒断时你就会滑到另一侧,痛苦的深渊。
纵然一个人有钢铁般的意志,在毒瘾面前也会屈服。
她能说出这些话,我由衷地敬佩她。
我爸妈和我嫂子从来不会说这些话。我知道他们想让我好,但他们根本不懂毒品,也不懂我。
虽然小赵记者不会真的提供毒品给我们,但我还是喜欢听她这样说话,我觉得她能站在吸毒者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她和其他那些只会对我们说教和道德绑架的禁毒工作者不一样。
她很尊重我,哪怕我是一个这样不堪的人,她也从来没对我说过任何嘲讽或者贬低的话。
她也绝对尊重我的隐私,有些事情只要我不愿意说,她就从不过问。
她是唯一能瞧得起我的正常人,所以我愿意与她交心。
我知道我跟她不是一路人,但至少她真诚。
她不仅了解我们,甚至还能说出很多我不懂的东西。
她有一种过人的能力,甚至可以说是魔法,她会对不同的毒虫用不同的手段。
我又问她那你怎么不管我啊?你忍心看我死啊?
她笑了笑,好像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状态,“当好你的翻译就行了,你和煐煐我自有办法。”
虽然我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但我有点开始期待她的灵丹妙药了。
“我发现你确实很厉害。”我这人不常夸人的,我跟她开玩笑说,以后我跟人吹牛逼的时候可以说我有个朋友是博士。
“你终于承认了?”
“承认什么?”
“朋友?”她向我伸出手。
我跟她握手,“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