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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看破

地煞七十二变 祭酒 8745 2025-05-18 01:31

  堂子里喧嚣依旧。

  那对弹唱的优伶转到了士子桌旁,拨弄着琵琶唱起软糯的江南曲调;隔壁桌的酒客姿态愈加放荡,酒碗越碰越急,划拳的号子越喊越响,洒落的酒水伴着吃剩的骨头簌簌往下掉,底下得了食的黄狗把尾巴摇得“呼呼”作响。

  明晃晃的光从四面的窗户照进来,映得空中的浮尘纤毫毕现。

  整间客栈看来热闹而又温暖。

  然而,身处其中,白莲教的众人却只觉得有股子凉气,从脚裸处攀上来,像条蛇,爬上膝盖,绕过脖颈,直往人心眼里钻。

  冷!

  比先前在马背上吃风喝雨还要冷。

  那胖僧瘦道俩兄弟虽莽撞了些,但确实是天下少有的高手,结果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就……死了?

  难道真如那书生所说,自己等人这一身法术,到了这儿,就当真成了无用的摆设?

  有些个不信邪的,悄悄掐起法诀,亦或念起咒语,没一阵,是个个脸色灰白、神情恍惚,结论如何也不需多说。

  忽然。

  人群里冲出个黑袍子,冲着店家跪倒在地,把地上的青砖当了鼓面,把自个儿脑袋作了鼓槌,“咚咚”作响,磕起头来。

  人堆里几声喧哗,成梁更加吃了一惊,无他,这人正是他的手下,那个本地出生的老总旗。

  他赶紧上前一步,把自个儿手下拽了起来,怒道:

  “你做什……“

  话到半截,成梁刹住话头,皱起了眉。眼前一张老脸涕泪横流,目光涣散,原来是已经吓疯了。

  直贼娘!

  成梁道了声“晦气”,早晓得镇抚司近年来人员素质堪忧,没料到衰落到这般田地。你一个专管妖魔鬼怪的番子,竟然被鬼怪给吓疯了!

  成梁心头火起,抬手就是两巴掌。

  但是两声脆响后,这人没清醒过来不说,反倒是愈加糊涂,开始口齿不清地说些车轱辘话。

  成梁细听了几句,尽是:

  “城隍爷爷饶命,城隍爷爷恕罪……”

  这说的什么鸟话?!

  成梁一把将老总旗推回人堆里,嘱咐剩下的几个手下将他嘴巴堵住。一扭头,无意中瞥见了那店家。

  不晓得是否因为总旗的跪拜举动,这店家收敛起滑稽谄媚模样,挺直了背脊,将双手拢在胸腹之间,微微阖眼,笑得似有似无……成梁越看越觉得熟悉,越看越觉得迷惑,终于脑中灵光一闪,这模样不正像是庙里的一尊……神像?

  城隍?!!

  一个激灵,像道炸雷,从尾椎直窜天灵。

  他踉跄着退了几步,便神色一凛,三步并作两步凑到白莲左使跟前,小声而又急促地将自己的猜想细细说了一遍,而后也不管周遭人的脸色,就在赖在左使身边不动弹了。

  此地固然诡异凶险,但堂堂白莲教少主怎么会没有脱身保命的法子。先前死的那几百号教徒,不过是些喽啰,死了也就死了,可眼下聚拢在他身边的,却是白莲教多年积累的精锐,左使是不会不管的。但自个儿这个新附之人,那可得另说了。

  所以成梁是打定主意,紧紧跟住这白莲左使,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成梁猜的没错,白莲左使的确留有脱身的法子。但成梁也想差了一点,不论是先前死的几百号教徒,还是当下剩下的十几个高手,在这左使眼里都是可以舍弃的炮灰。

  之所以不抽身而退,一来是有所依仗,二来还是为了白莲圣女。

  白莲教丢了圣女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江湖,为此道上已是暗波涌动。这段时间,他一路追索燕行烈的踪迹,同时也不晓得斩断了多少其他势力伸来的爪子。眼下好不容易快要夺回圣女,若是就此放手,日后不知还要横添多少波折。

  如此,怎么能轻易罢手?!

  只不过……鬼市,不!

  他扫了眼对面笑得轻佻的书生。

  尽用半真半假的虚言糊弄,这哪是什么鬼市,分明是一座鬼城!还是城隍亲自坐镇的鬼城!

  而且……

  他又小心打量起店家。

  呵,这主人家八成就是眼前这位了。

  ………………

  白莲教众惶惶不安,带头的左使犹疑不决。

  那书生又慢悠悠说起了话。

  “哎,这不听本人言,丢命儿就在跟前。”

  书生手上拿着颗胖和尚先前洒落的舍利,摇头晃脑的像个书呆子念经:

  “莫道是鬼市就可小觑,先贤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鬼市凶不凶险,还得看里头的鬼厉不厉害。探过些蛇窟,捅过些鼠窝,就自以为能闯龙潭虎穴。”

  书生把手头的珠子弹飞,对着席上另外两人笑道:

  “岂不可笑?”

  大胡子板着脸点了下头。李长安附和之余,接过了话头。

  “确实可笑。”

  只是话锋一转,又好似在给对面支招。

  “不过既是鬼市,便会有鬼市的规矩,既然有规矩,照着规矩做事,大抵也可安然无恙。”

  人什么时候最慌张无助?

  大抵是其人最重视的又或者最为依仗的东西,突然就没有了。譬如官迷丢了官,剑客折了剑,青楼里的花魁没了俏脸儿。客栈里这帮白莲教高手,平日仗着法术,没少为非作歹。如今身处鬼蜮,还冷不丁发觉本事不顶用了,一个个早已是心乱如麻。

  猛的听到了李长安这一句,个个都支楞起了耳朵,连那白莲左使也是目光闪动。

  三人自是把这情形看在了眼里,悄然对了个眼色,书生就继续接口说道:

  “道长所言无错……“说着,他慢吞吞举起根手指,“却想差了一点。”

  “请说。”

  “你若是此间主人,有人抢了你的庙宇,杀了你的仆人,夺了你的妻子。如今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正好落在你手上。”

  书生故意咧嘴笑了几声,又意味深长地瞧了眼那店家,这才说道:

  “你还会同他讲规矩?”

  道士答非所问。

  “难说,贫道向来不规矩。”

  ……………………

  坏人庙宇,杀人仆从,夺人妻子。

  一字一句都像铁锤砸在成梁心头。

  特娘的!每一样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他只有悄悄挪动脚步,争取离白莲左使更近一些。

  忽然间。

  兴许是书生的挑拨,又或许是左使漫长的犹疑,那店家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他上前了一步。

  “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还是这一句,连语气都没有丝毫的变化,白莲教的高手们却被吓得齐齐后退了一步。甚至于,成梁还闻到了一股子尿骚味儿。

  他回头一看,娘的,还是他的手下。

  这名镇抚司的番子瞧着自个儿长官看过来,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上眼珠子直打转,哆嗦着指着大堂里面,委委屈屈唤了声:“大人……”

  成梁忍住恶寒,循着方向,扭头一看。

  咯噔!

  心脏都顿了半拍。

  周遭的喧闹一刻也未停止,唱曲儿的依旧唱曲,吆喝的依旧吆喝,然而不晓得什么时候,客栈里的士子、优伶、酒客、伙计,乃至于街上的行人,虽然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却悄然把面孔都转了过来,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莲教的众人。

  厉相已显,将要噬人。

  而就在此时。

  白莲左使却忽然笑了起来。

  他上前一步,到了店家跟前。

  “少主……”

  身旁的老者面露担忧。

  “无妨。”

  他摆了摆手,神态从容。

  他看明白了!

  早在书生和道士一唱一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大胡子手中一直捏着酒杯,从始到终不曾放手,连指甲都因发力而变白,显然是紧张到了极点。

  别人眼中他犹豫不定,实际上,他一直在暗中观察。

  而就在方才,城隍一再相逼,自个儿作势欲退的时候,燕行烈虽然不动声色,手上却松了力道,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书生和道士都是狡诈之徒,不可轻信,但燕行烈却只是一介武夫,没那么些弯弯曲曲的心思。

  白莲左使哪里还不明白,这三人分明是故作镇定,虚言恐吓想吓退自己一行人。

  既然对手想要自己走,他偏偏就要留。

  这鬼市固然凶险,但对方既然敢进,其中的门道自然是清楚的。大不了,他们做什么,自己等人也跟着做什么,只要挨到天亮,鬼市自然消散,介时看他们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样。

  打定了主意,这年轻的白莲左使洒然一笑,抖开手上折扇,露出几分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城隍,呵……店家还不看座。”

  语罢,笑指对面三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道。

  “那一桌客人要的什么,我们就要什么。”

  ……………………

  “好嘞。”

  店家答应一声,又变回了滑稽谄媚模样,招呼伙计张罗起座椅,好似真就是个寻常客栈老板,只可惜门外那滩血还红得刺眼。

  白莲左使回头嘱咐了几声,居然就施施然到了三人桌前。不管三人警惕戒备的目光,抬起双手又转了一圈,示意自己没有动手的打算,这才把折扇收起,往手心里一敲。

  “扰了三位雅兴,不过我手下人数颇多,店里的桌凳恐怕不够,我看三位这桌还有空位,我就厚颜……”

  说着,自顾自便坦然坐了下来。末了,还故意问了句。

  “对了……这总不碍规矩吧?”

  三人面面相觑。

  九十四章 图穷匕见

  这店家也是个促狭鬼。

  白莲教二十几号人,给安排了六张桌子,挨着李长安这桌散布开,正好把三人围在了正中。

  他自个儿搓着手,笑吟吟侍立在一旁,活像个等着傻兔子往树桩上撞的农夫。

  这般做派,场中双方反倒愈加不肯动手,只剑拔弩张地僵持着。

  里头的优伶又换了个曲儿,拨弄着琵琶,声音幽幽往这边飘。

  “行至上留田,孤坟何峥嵘……借问谁家地,埋没蒿里茔……”

  哀戚的歌声里,书生忽而一笑:

  “郎君既能纡尊降贵,我等自无不可,不过么……”他捏起杯子,“诚恳”说道:“堂堂白莲教的少主人,随着我一穷措大吃桌残羹剩饭,恐怕跌了脸面吧。”

  左使扫了眼桌上丁点儿没动的菜肴。

  “不打紧。吃什么喝什么不重要,关键得看人。”

  “说得好。”

  书生一拍手。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能吝啬,这样……”

  他对着店家招了招手。

  “店家!”

  “来嘞!”

  “把这一桌菜都给我撤了。”

  他迎着六桌人,二十几双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道:

  “我要重新点。”

  不是要跟着做么,那便瞧仔细了!

  ………………

  不多时,李长安三人桌上便撤得干干净净。

  迎着那些个或森冷、或愤恨、或仇视的目光,书生坦荡荡挺起胸,抬起根手指点起了菜。

  “白切猪头肉。”

  话音刚落,旁边桌子上的老者立刻就跟着喊了一声。

  “白切猪头肉。”

  “羊脂韭饼。”

  “羊脂韭饼。”

  “蒸浑鸭。”

  “蒸浑鸭。”

  ……

  书生点个菜名,老者就跟着喊个菜名。不多时,七张桌子上便摆满了一模一样的酒菜。

  蒸煮煎炸,荤素俱全,香气四溢。

  场中人本就折腾了一整宿,吃够了风雨,哪个不是又累又饿。如今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就在眼前,任谁都在暗自吞口水,但却是谁也不敢下手。

  这鬼市的东西,谁敢乱吃?

  可谁也不舍得不吃,也不敢说不吃。谁晓得这店家或者说这城隍爷的客栈,定下的是什么规矩。

  吃了会怎么样?不吃又会怎么样?谁都不晓得。

  一帮人只能把眼珠子牢牢挂在那书生身上,都是老江湖,也都看出来了:大胡子、道士、书生,三人里真正懂得这鬼市门道的,就是那书生。

  要说这白莲教的二十几号人都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虽然在这鬼城客栈中神通不在,但声威犹存。一般人在这众矢之的,恐怕是手足战战、不能自已。

  但这书生却悠闲得很,慢条斯理的挽了挽袖口,这才慢悠悠端起了酒杯。

  哦,要先喝酒!

  那边的白莲教众人立刻是有学有样,齐刷刷地就把杯子给举了起来。

  然而这边书生摇了摇头,又把酒杯放下。

  那边白莲教众人便赶紧把杯子一扔,好像上面长了刺。

  书生夹起筷猪头肉;白莲教众人就跟着去夹猪头肉。

  书生扯下根鸭腿;白莲教的众人便齐刷刷去抢蒸熟的鸭子。

  书生放下斯文,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那边的教众就露出绿林好汉本色,在饭桌上抢得兵荒马乱。

  …………

  而就在这一帮子人吃得满嘴油光的时候,一个煞风景的声音突兀响起。

  “哐。”

  却是李长安抄起筷子没夹菜,反倒无礼之极地敲起了餐盘子。

  “且慢。”

  “怎么?”书生“好奇”问道。

  李长安没急着作答,等着二十几双眼睛都看过来了,这才扯了扯嗓子,作出“疑惑”的神色。

  “这既然是在鬼市中开的客栈,卖的东西当然是给鬼吃的。可这鬼吃的东西,人也能吃?”

  一句话说完,白莲教中立刻有人面露讥笑,这道士还一惊一乍地想着虚言唬人,那书生不也吃……

  “道长提醒的是,确实吃不得!”

  没想到书生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一展袖袍,从儒衫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了个盘子。

  只见,他之前“吃”下的东西,一样不落,全在那盘子里堆着。

  一片死了也似的寂静。

  白莲教的高人们个个木若呆鸡,配着一个个塞得鼓囊囊的腮帮子,看来分外滑稽。

  “噗……哈哈哈!”

  一直一语不发只蒙头喝酒的大胡子,耸了耸肩,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道士赶紧递了个眼神,别忙着笑,这戏还没唱完呢。

  他憋住笑,理了理嗓子。

  “都说鬼吃穿用度,都是用阳间事物幻化,贫道见识浅薄……”道士就着筷子,扒拉着桌上的肉食。“书生以为这些吃食,本来面目究竟为何?”

  “兴许是人肉?”

  有人松了口气。

  “还是死人肉。”

  有人在干呕了。

  “长了蛆、发了烂、流了脓的死人肉。”

  这下,全都在扣嗓子眼了。可书生与道士一唱一和,兴致正浓,仍旧不依不饶地耍嘴皮子。

  “带着尸毒。”

  “吃了怎么样?”

  “肠穿肚烂,一命呜呼。”

  “还好,我没吃。”

  “我也没吃。”

  “傻子才吃。”

  “笨蛋才吃。”

  两人一唱一和,心满意得地相互敬了一杯,浑然不顾二十几号人正扣着嗓子眼,眼泪鼻涕一并涌出,却死活吐不出东西。一时间,干呕声不绝于耳,连优伶的弹唱声都给压住了。

  许久才缓过劲儿,但是,道士又说了声。

  “且慢。”

  白莲教众人闻声打了个颤。

  “菜吃不得,这酒还能喝么?”

  众人齐齐盯着酒杯子,书生嘿嘿一笑。

  “道长多虑了,若是有毒,咱们三人先前喝了许多,早发作了。”

  这话入了耳朵,白莲教众人稍稍安心,却也不敢全然相信。这次不看书生了,这厮会戏法,焉坏得很。改盯着道士和大胡子,眼瞅着两人真真切切把酒杯挨上了嘴,又明明白白瞧见了喉头滚动。

  一个个这才抄起酒水往肚皮里灌。先前一番干呕,是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虽然并无什么生理反应,但总有些心理阴影,杯酒下肚才好受一些。

  就连白莲左使也是面色铁青,勉力维持着从容不迫的风度,斟了酒,才嘬了半杯。

  “哐。”

  那可恶的道士又敲起了筷子。

  “慢着,还是不对。”

  “怎么说?”

  “咱们这酒好像是自个儿带的。”

  “也对。”

  “那店里上酒是啥?”

  “兴许是蛤蟆尿。”

  “吃了怎么样?”

  “肠穿肚烂,一命呜呼。”

  “还好我没喝。”

  “我也没喝。”

  “蠢材才喝。”

  “傻瓜才喝。”

  ………………

  “你娘咧!”

  白莲教这帮人都是绿林里的豪杰,哪个没个几分脾气,这三番两次的洗涮,哪里还忍耐得住。立时有人操着污言秽语拍案而起,只是一旁的店家把目光幽幽往这边一递,那火气便被这一盆冷水浇灭,讪讪又坐了回去。

  就连白莲左使也是气急,那点儿刻意维持的风度也不见了踪影,陶制的酒杯在他手里粉身碎骨,锋利的碎片刺破手掌,混着嫣红的酒水洒了一地。

  他死死盯着三人。

  “几位还有什么见教,不妨一并拿出来!”

  虽然对方已经气急败坏,但三人,尤其是书生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主。

  “见教不敢当,不过鄙人还真有……”

  “怎么?”

  话没说完,白莲左使目露寒光,语气不善地出口打断。

  “菜不能吃,酒不能喝,难不成这凳子也坐不得?!”

  “哪里的话?”

  书生笑呵呵摆了摆手。

  “说来惭愧。”

  他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可没半点惭愧的意思。

  “近来囊中羞涩,我等这一桌子的酒菜钱还可勉力支付……”

  说着,书生唤来了店家,问起了这一桌子酒菜作价几何。

  那店家拿起算盘一阵拨打。

  “二两银。”

  书生二话不说,便从怀中抽出两张黄纸钱,折叠成元宝就递了过去。说来奇怪,在书生手上还是纸钱,到了店家手里就变成了两锭银元宝。

  罢了,他挨个指了指周边白莲教的六张桌子。

  “……左使属下的那六桌子酒菜,我就无能为力了。”

  “不劳破费!”

  虽然晓得这其中必定有鬼,但白莲左使还是示意老者结账。

  然而。

  老者手里拿出的银子,落在了店家手上,赫然成了几块碎石头;他又换了黄金,结果成了黄泥块;不得已筹集了铜钱,还没递过去,就成了一捧烂树叶。

  “小生意不容易,客人就不要开玩笑了。”

  店家声音幽幽,而在场中的白莲教众是冷汗直冒。

  于是,立刻有人扯下了腰间玉佩,只是递过来就成了烂树皮;敲下剑鞘上镶嵌的珍珠,眨眼就成了死鱼眼珠……无论何种金银珍宝,此时此地都成了一文不值的朽木烂泥!

  “客人莫不是没钱。”

  店家的声音不温不火,白莲教众人却齐齐打了个寒颤,无计可施下只得看向了他们的主子。

  白莲左使长吸了一口,他没去看他的属下,也没去看那店家,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三人,奈何三人半点反应也无,只怡然自得的饮酒。

  这边是图穷匕见了?

  他心头暗自想着,终于扭头应付起那店家。

  “城隍爷也莫在装模作样,看上了我等身上哪些东西可以抵账,直说便是!”

  冷眼旁观的李长安,听着这话心中微微一动,没由来想起初到这方世界时误入的鬼市,想起那碗人头面,想起那个向他索命的摊主。

  “心、肝、脾、肺、肾,哪里都可以抵嘛?”

  店家点头,露出森白的牙。

  ………………

  “少主,救……”

  惨叫声戛然而止。

  客栈内似乎没什么大的变化,里头依旧喧闹,外头依旧沉默,只有地上蜿蜒向客栈后厨的血痕则无言地述说着,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无钱付账,那便用命来抵!

  一两银子一条命,价格很公道,至少比屠肆上鬻儿贩女的要公道。

  不过,地上散碎的餐盘与桌凳,以及某些人身上新添的伤口,则诉说着选出“酒菜钱”的过程不那么公平。

  书生痛痛快快地饮了一杯,这白莲教越是狼狈,他心中就越是畅快。要说场中这些白莲教高手,他平日无论撞上哪个,都得好生掂量掂量。可如今,只不过略施小计,便除掉十余人。

  “何苦来哉,为些吃不得的酒菜,白白丢了性命。”

  白莲左使一张脸已经黑成了锅底,书生又在耳边说这些风凉话,更是让他双目几欲喷火。

  “不要高兴得太早,等到鬼市一散,看谁能笑到最后!”

  “呵。”这点儿威胁,对书生而言不过是迎面清风。“客栈这关左使算是过了,可你不会认为,我等费劲心思引你们入此,就只准备……”

  忽然。

  “唉。”

  道士一身长叹,打断了书生的话。

  白莲左使把森然的目光转了过来。“怎么?道长也有见教。”

  “不。”

  道士摇了摇头。

  “只是感慨阁下好手段而已。”

  一语既出,书生与大胡子却是听得一愣,齐齐诧异地看过来,剧本里可没这句。

  “哦。”

  白莲左使脸上的气急败坏一点点收敛起来,他嘴角微微勾起,细长的眼睛透出骨子里的傲慢。

  “道士发现了。”

  道士笑着给自己斟了杯酒。

  “半个身子都麻了,再不警醒点,怕是得做个糊涂鬼。”

  书生闻言神色一变,经道士这么提醒,他骇然发觉自己下半身居然没了知觉。他猛然往下一看,但见自腰间以下,半个身体都被一层极薄的水膜覆盖,几缕血丝好似蠕虫在其中蠕动。

  那杯酒?!

  恍然之后,书生是既懊恼,又诧异。懊恼的是先前自己自诩尽在掌握的沾沾自喜,诧异的却并非对方为何能施展法术?而是,若不是道士提醒,他居然从始到终都没有察觉。

  “摄魂术。”

  沉默了一夜的燕行烈道出了谜底。

  “都说白莲教善于操弄人心、乱人神魂,摄魂术独步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书生苦笑起来,这下哪里还不明白,虽然他看似把对手耍得团团转,但却在对方法术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渐渐深陷,若非道士及时提醒,已然把底牌抖了个精光。

  只是他还有个疑问。

  “什么时候中的招?”

  “从诸位看见我的第一眼起。”

  他语气平淡地道出了答案,便从桌子下迁出了白莲圣女化作的羊。仔细检查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一夜来的辛苦追逐,终于把自个儿没过门的媳妇儿抢了回来,也不枉自己冒着风险,与敌人虚与委蛇。

  “来了。”

  可突然间,那书生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白莲左使闻言狐疑地抬起头,却诧异地发现三人脸上没有半点儿沮丧或者懊恼。他眉头一跳,心头忽然冒出股危机感。

  “什么来了?”

  书生的笑得有些诡异。

  “左使没听到么?那鼓吹声。”

  楼外传来的喧嚣中,的确隐约听得些鼓吹声。他仔细倾听,便发现那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可明白地从里头分辨出短箫铙歌、胡笳大鼓,曲调庄肃,声势浩大,好似哪家王侯仪仗渐近。

  “那是什么?”

  书生没有作答,反而又抛出一个问题。

  “左使可曾听过这平冶城隍的来由?”

  “来由?”

  白莲左使心头的危机感愈发紧迫,还待追问,可是突然之间,脚下的大地猛然晃动起来。

  房梁上嘎吱作响,灰尘簌簌直下,全七八糟的尖叫声一齐入耳。

  “地龙翻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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