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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想来,当时的奥利丹军队只是来诺依恩走个场子,不到一个月就各自返乡种地了,别说枪炮,连剑都没拔过。因此,两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大军排成军阵对峙是个什么场面,塞萨尔也没见识过。如今在冈萨雷斯,事情更是和旌旗、军阵这类象征意义强烈的东西沾不上边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塞萨尔本身也不想率军冲锋陷阵,更不想和大战场沾边。靠得太近的问题,不仅在于他被杀的风险太高,更在于他失控的风险太高。当时发生在诺依恩街道的血肉异变,如今若是再来一次,他多半得流亡荒野,毕竟,这里可没有混乱无序的屠杀给他遮掩真相。
他摘下头盔,用手指拂开沾了汗水的头发,不禁心感焦躁。他现在待在半山腰,是这片区域最适合观察附近地势的位置。在他的视野中有条湍急的溪流,冈萨雷斯的总督府里那几张粗制滥造的地图没标出它的存在,不过狗子探到了,因此他认为,叛乱者对这条河流、这条隐秘的小径也心知肚明。
从此处往下眺望,能充分感受到这条货运小径的隐秘性,还有它特别容易受人埋伏的地势。河水不深,走私贩子和商队都可以涉水通过,道路不宽,因此大规模矿物运输不会考虑从此处通过。如果一个刚来冈萨雷斯不久的人想找条隐秘的小道运输货物,这儿算是处值得考虑的线路,——前提是总督府附近没有叛乱者的眼线。
会没有吗?
肯定会有。
瓦雷多在私下抱怨里透出了塞萨尔请求物资支援的风声。这个情报没传多远,差不多只在军营的小贵族之间传播。不过,由于贵族们广泛的人脉关系,特别是他们用交换秘密来增进友谊的习惯,事情用不着刻意传播,也会自然而然传到四处打听的间谍耳朵里。
塞萨尔个人认为,他用不着刻意把货运路线传出去,间谍也会在四处漏风的冈萨雷斯堡垒打探到绝大部分情报。在那之后,他们就会结合已知情报做推断,得出最符合实际情况的货运路线。正因为是间谍们花费巨大的心力打探出的情报,而非他让他们轻易打听到的消息,这份情报才格外具有价值和真实性。
不管怎样,倘若他们没猜出货运路线,塞萨尔就当是自己顺利接收了一批从公爵那儿讨到的物资。如果他们当真猜了出来,并在此处设伏,事情就到了最符合他希望的部分。
在得知车队上路的那一刻,塞萨尔就单独招来瓦雷多,告诉了他计划的一部分。由于最近他们一直在频繁召集队伍练兵,这次会面没激起任何波澜和反响。
在那之后,他让这位急需证明自己的骑士准备好行动,用练兵的名义带上他们的骑兵队伍出去,——不提前告知目的地,也不提前告知行军路线,最终在林地改道往货运路线展开行军。
因为没法携带马车,毫无私密性保证,塞萨尔也就注定了没法在路上排遣烦闷。他有问过菲尔丝是否存在隐匿两人身形并伪造虚假影像的法术,但她只是带着大惊失色的表情瞪了他一阵,然后就说没有这回事。
排除菲尔丝可疑的回答不谈,借着无貌者探出的小路,他们很快就穿过道路错综复杂的林地到了目标地点。虽然骑兵队伍拐了许多弯,却没有兜过一次圈子,也没有迷路过一次。
考虑到自己还是没怎么研读《军事要略》,等到了大致地点,塞萨尔就把具体的战斗指挥丢给了几名军官。除去瓦雷多负责的重装骑兵,还有两支携带火枪的轻骑兵。目前这个状况,他指挥的越少,暴露自己没读过兵法的概率就越小。
从此处往南看去,河谷恰好切断了遮挡视线的山丘,不过,可以依稀窥见山后地区的轮廓,还能看到货运车队逐渐驶来。没过多久,车队就毫无警惕地开始了渡河。作为预订的诱饵,保护货运车队的士兵是有,但不算多,反正不如当时被几轮齐射杀干净的骑士多。
因此埋伏车队的叛军也不会很多。
与此同时,塞萨尔也看到了树林变化的轮廓,——有不少人在枝叶繁茂的树木下移动,搅乱了原本静谧的林地。如果不曾注意,人们会以为只是风吹过的动静,但他带来的士兵已经像雕塑一样静止了快数个小时了。他俯瞰整个林地,等的就是一批静止时无从察觉的埋伏者动起来,现出他们的踪迹。
几名在高处观察到动向的传令员开始奔跑,把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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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给各个军官。骑兵们开始上马,火枪开始上弹,准备分成多股往下发起突袭。可惜的是,队伍里没有擅长骑射的长弓手,要不然齐射已经开始了。
这时代的火枪还是得凑近了才好射击。
和冲锋陷阵相比,高高在上往下俯瞰的感觉并不算差。虽然给人的感觉更像俯瞰几群蚂蚁在林间蠕动,演的还是出没声音的默剧,但他能把整个地势和所有人的动向都看得一清二楚。单单这点,就比冲进敌方军阵更有利于判断形势了。
塞萨尔瞥了眼还在渡河的货运车队。考虑到保密问题,车队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并且现在他们也还是一无所知。事实上,直到骑兵队伍驶入林地为止,整场伏击也只有他和几名军官知晓。
他们是否算是他头一次以自己的意志牺牲掉的人?想到这事,他感觉更烦躁了。
此时此刻,塞萨尔颇想找到某个修士跪下来祈祷一番,祈求她宽恕自己的罪孽。这么做毫无意义,但能让他心里好受点,就算很虚伪他也认了。
塞萨尔坐在岩石上抿着嘴,试图从自己微妙的感受中挣扎出来。说到底,就是他为了实现计划,才策划出一切,把他们带到了这个死地。
最近他越来越觉得一些安慰性的东西不可或缺了。
“有什么不对吗,主人?”狗子弯腰凑了过来。尽管不为所动,但这家伙总是能看到他的情绪,就像在看一本书。无貌者对他造成的最大观念转变,就是人们自以为藏得很深的情绪和心理变化,在这世界就跟一本摊开的书差不多。总有一些人或其它存在能毫不费力地看透它们。
那么,究竟要怎么才能藏住秘密呢?让自己也忘记它们吗?
塞萨尔也想咬手指头了。
“你就在这和我一起待着吧。”他说。
“不需要我去处理不好处理的人吗?”她抱着怀里的火枪说。
“你参与的已经够多了。”塞萨尔望着下方的河谷,“如果这么有利的战场局势也要你去才能取胜,这仗不如不打,我带着你们逃亡算了。我并不擅长判断战场情势,不过......”
“我认为您比那些熟读军事要略的人更擅长判断战场情势。”狗子歪着脑袋端详他,语调奇异地柔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事情确实是这样。”
塞萨尔盯着她:“你在主动安慰我?”
“我觉得您应该为自己感到更加骄傲......”她边说边把嘴唇贴过来,在他耳边轻声低语,“这就像清扫害虫和老鼠,不是残杀而是除害,只不过有些家伙需要为此牺牲而已。但它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不对吗?”
塞萨尔意识到,无貌者看起来没有自己的思想,但还是有些东西深入她的骨髓,比思想和智慧本身更烙得更深。不知为何,这没让他感觉惊讶,甚至都没有嫌恶。也许是因为和全然的静默相比,一些怪异的尝试反而会让她更有活力。毕竟,她是在试着用他的思考方式提供辩解。
“你想替我做辩解,我很欣慰,不过这辩解还是先放着吧,我回头再跟你谈。”他说道。
狗子眨眨无动于衷的眼睛,看着很无辜,也没有其它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