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塞萨尔以为——或者说他希望——事情只是场意外。年轻的贵族死在荒野有很多理由,一些值得关注,还有一些不值得,但他们忙着赶往冈萨雷斯,就算遗物是丹顿大学出版的军事要略,也不该为此耽搁太久。
可惜事与愿违,等到隔天清晨,意外就发生了。
昨夜的火坑正在熄灭,林间的鸟类刚开始鸣啼,附近的山丘也雾蒙蒙的一片。他们的行军队伍刚收好扎营的物资,正准备前进时,塞萨尔忽然听到一片嘈杂的响动。他往山丘边缘眺望,发现有帮农民抬着个半死不活的重装骑兵逃了过来。
正好是一觉醒来精神抖擞的时机,等农民们抬着负伤的骑兵上了山,一路送到有医师在场的辎重营,整个队伍的气氛都发生了变化。有些年轻众筹群④五六①二⑦玖四〇骑士的变化格外明显,不仅行军本身的枯燥烦闷一扫而空,脸上还挂起了亢奋情绪。他们似乎对不能前往北方战场压抑已久,就等着用火与剑证明自己的作战能力了。
经过医师们忙前忙后的治疗,很快,这个可怜的家伙就交代了状况。
和语无伦次满口胡话的农民们不同,这位骑兵虽然负了伤,陈述的条理很清晰,开口就表明自己是快速反应部队的成员。据说为了应对叛乱,冈萨雷斯的总督在袭击频发的地带设立了几支类似的部队,每支部队都有几队重装骑兵,一些可以骑马作战的火枪骑兵,还有用于探查情报的战地法师,尽最大可能保证周边村镇的安危。
不知怎么的,这话戳中了在场很多人的情绪,让已经情绪亢奋的骑士们情绪更激昂了。塞萨尔看得很诧异,待他发先仅仅是部分年轻骑士情绪激昂,其他人反应并不激烈后,他更不明所以了。
“怎么回事?”塞萨尔走上前去,问了他本人更关心的问题。
“我们的......”骑兵用颤抖的手抱紧了自己受伤的大腿,“我们的人被骗了,叛乱者扮成本地村民,趁我们落脚的时候在水源里下了药。我们......”
塞萨尔看到有些骑士握紧了手,但看着不像是愤怒,反而像是这情景回应了他们莫名的期待。“死伤如何?”他问道。
“那儿发生了一场屠杀!”骑兵痛苦地说道,声音越说越低,“不止是我们,还有那些无辜的......”
“这些村民带着你逃过来,是要往更西边的城镇去求援?”他又问道。
话音刚落,有人以符合礼仪要求的姿态站了出来。“无须往更西边求援。”那人说到,“你们的遭遇我非常遗憾,不过,这支队伍正是为平叛而来。”
塞萨尔看了这人一眼,发现是瓦雷多骑士,近两年从奥利丹王国军事学院毕业的青年军官。刚才听了负伤骑兵的故事之后,他的情绪就特别激昂。
要说从王国军事学院毕业的青年军官有何差别,其实也不复杂,——表现优异的,可以一步到位参与北方的战争,称为建功立业也不为过,典型的例子也许就是多米尼王国的加西亚;其他人嘛,自然是慢慢积攒资历,争取拿到前往北方交界地的资格再说。
这个积攒资历的过程,就是把一个新锐青年军官棱角磨平的过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到了最后,他们绝大多数都会被扔回自己家族的领地。若有诺依恩这等需要,就把他们拉出来组个仪式性的大军,稍微走上几步,但也很快就会遣散回去,毕竟,国王可没法在北方的战场之外再承担另一个战场的资金。
塞萨尔手头这支队伍,虽说没有被扔回去赋闲又被拉出来干活的老骑士,但是,有很多很快就会被扔回家族领地的家伙,还有很多因为表现问题没法去北方,不得不开始等资历的家伙。不管怎么说,总归都是些表现不太优异的家伙。
去年年底,丹顿大学和都城的市民火并,把王国军事学院也牵扯了进来,结果混乱不断升级,人们不仅打到了都城的内城,还差点把火烧到了王室宫殿。若非发生了这等大事,导致所有学生的毕业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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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政治生涯都受了严重影响,那不管怎么说,奥利丹都该和多米尼一样,派一批有资格去北方的青年军官过来。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轮不到这批等资历的家伙来镇压叛乱。
瓦雷多骑士现在的情绪特别激昂,这一路上,塞萨尔都没见他如此意气奋发过。平日里他除了皱眉就没别的表情,他叹气时皱眉,闲聊时皱眉,连惊讶时也在皱眉,这次却好像被人擦掉了眉头的皱纹似的。
这就是乌比诺公爵抛给他的另一个难题。
塞萨尔不仅要关注冈萨雷斯的叛乱,还要关注一帮等资历等得要发疯的军官,思索此事究竟会在何等程度上扰乱他们的判断,——实在是麻烦到了极点。
他不得不关注,因为等到了冈萨雷斯,这些骑士就是一批王国委任到本地的中下级军官。他们指挥的,不仅是现在队伍里的人,还有冈萨雷斯本地的大量民兵和征召兵,至于塞萨尔,他的指挥也要通过他们才能传达到各个队伍。
在塞萨尔或其他任何人发话之前,瓦雷多就先一步堵死了去路。“现在叛乱已经威胁到冈萨雷斯周边,我想,你们该去西边通知他们尽可能召集士兵,完善防御,绝对不可冒险增援冈萨雷斯,——这是我们的职责。”瓦雷多说。
这话说得太好听,塞萨尔也没法反驳。“确实是国王的命令,”他说,“你先带着这帮农民先去附近的镇子养伤吧。告诉我事发的地方。”
文员取来了地图,负伤的骑兵指出了村庄的位置。整个过程都很顺利,就连他指出的位置也很合适,恰好沿着大道赶路很快就能抵达。这个很快,当然是指骑兵们放下辎重、抛弃步兵、快马加鞭赶路的很快。以他们本来的行军速度,等到了地方,叛军早就跑的一干二净了。
还没等塞萨尔多想,十个情绪最激昂的青年军官已经列好了队,召集起了家族的侍从和仆人。加上备用的马匹,他们当场组了队接近五十人的骑兵队伍,一半是重骑兵,还有一半盔甲相对劣质,但也勉强能用。
“公爵的命令是以行军为重,以抵达冈萨雷斯的堡垒为先,不可冒险偏移路线追击忽然出现的叛军。”塞萨尔不得不抬出了乌比诺,“你们是有什么异议吗?”
“我知道,大人。”瓦雷多竟然还努了下嘴,“我听到了,看到了,也考虑过了。”
“所以?”
“在真正的战场上,很多事情的轻重都要由我们自己判断。”刚说起场面话,代表其他人发言的瓦雷多就挺起了胸膛,“奥利丹的子民奔逃至此寻求保护,我们怎能坐视不管,任由叛乱者四处烧杀抢掠,毁坏我们的农田和土地?难道在这种时候,我们还要死板地听从命令缓缓行军,坐视他们拿着战利品逃得无影无踪吗?”
瓦雷多这一高声演说,不仅是列好了队的青年军官们深表赞同,有所动摇的青年军官们开始召集马匹,连本来没心思的、准备好被扔回家族领地的军官们都有所意动了。
塞萨尔知道争辩和讲道理都没意义,在这里附和他,更是完全放弃自己的影响力,还不如趁早划清界限的好。
“看起来瓦雷多骑士对军令是没什么兴趣了。”塞萨尔抬高声音,摆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愿意服从军令的,待在这里和辎重营一起行军;对军令没兴趣,只想听从更响亮的叫喊声的,跟着瓦雷多骑士出队。”
除去已经列好骑兵队的军官,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犹豫了一下。当然了,这是话术,而且用的不怎么道德。他把瓦雷多话里的公道换成了瓦雷多自身的名义,又把听从内心的道德和荣誉换成了听从更响亮的叫喊声,迫使他们将其放在天平上跟军令作对比,结果当然就不言自明了。
这事塞萨尔还没弄清楚情况,他不想跟着人随便冒险。
“大人?”
“如果你们没信心用这点人对付叛军,那——”
还没等塞萨尔说完,就有人在瓦雷多身旁替他解起了围,看起来是他的校友。“不,我们还不至于对付不了一帮只敢下毒的叛乱者。请大人好好看着辎重营,作战的事情自有我们负责。”
这话已经说得很不客气了,直接把他的职权摘除,下放到了看管辎重营上。不过,塞萨尔也不在乎,相比跟他们过去暴露自己真实的作战水平,他还不如就待在这儿,就跟着辎重营缓缓行军。大不了就落个过度保守惜命的名声,总比被人戳破穆萨里胡言乱语吹出来的气球好。
......
想是这么想,但塞萨尔心里实在烦躁,他找了一堆牵强的借口,也没法顺利达成自我安慰。结果,他还是坐上了马车,掏出了狗子捡来的《军事要略》。
他也说不清看这玩意是为了什么,可能是菲尔丝一直在看书,弄得他也想看了;可能是实在忍不住了想临时抱佛脚,免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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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帮骑士战胜返回了,他却连分析战况都不懂;亦或是觉得书本染满血污,说不定会有什么叛乱的线索。总之,在一如既往的缓慢行军途中,塞萨尔坐上马车,读起了这本染满血的旧书。
等塞萨尔实际翻起书来,他发现不仅是书封染满血污,书本身也破旧不堪了,许多书页都给翻烂了。看起来书的主人走到哪都带着它,路上也一直在研读。更有意思的是,书里夹满了书签,书签的位置还都很符合冈萨雷斯的形势,每个做了标记的书页都写着指挥官可能需要的应对方式。
在一阵带有目标性的翻阅后,他在第七个书签的书页看到了相当眼熟的东西。
在《军事要略》的第五章,第七段到第二十一段,著书人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口吻描述了人们该如何应对地区性的叛乱,并重点提到,指挥官应该根据叛乱地区的状况安排不同规模的重装骑兵和骑射手。不仅如此,书中还补充了各种斥候的优劣,其中说到战地法师最可靠,但也最昂贵。
现在塞萨尔知道那帮青年军官为何情绪激昂了。
塞萨尔对纸上谈兵的典故颇为熟悉,在其典故背后,其实就蕴藏着一个浅显的含义,——新锐指挥官们盼望着获得功劳时,他们最想看到的战况,多半就是能直接套用他们所学知识的战况。
真就这么巧?不能怪他疑神疑鬼,因为他现在除了疑神疑鬼也干不了其它事。结合他所见的情况,目前有如下问题:
一,有带着《军事要略》的人死在了林地里,而《军事要略》的不同版本恰好是奥利丹各个贵族青年军官的教材。
二,有明显符合《军事要略》书中兵法的内容激起了这些青年军官的情绪。
三,这个半死不活的骑兵,他的叙述是不是太有条理了?而且,他干嘛要不厌其烦介绍这个莫名其妙的快速反应部队,用的还明显是《军事要略》编出来的称呼呢?
在场的骑士,其中很大一部分,说穿了就是各种小贵族家庭里有军事素养的子嗣后代。塞希雅的家族倘若没出岔子,塞希雅如今也会是里头格外优秀的一员。
他们的共同点是研读过所谓的《军事要略》,而从不同年龄的骑士们不同的反应来看,这一战术是《军事要略》新编第三版刚加入不久的内容,改版不会超过五年。这个改版,恰好能激起这批年轻骑士的情绪,却没能激起教材是二版、甚至是一版《军事要略》者情绪。
倘若是有人设了个圈套,用这等饵料引人入网,那么,设陷阱的人应该不仅读过《军事要略》,还对郁郁不得志的青年军官了解极深,知道他们的渴望和期盼,知道怎么诱使他们上钩。
最符合以上条件的猜测,就是有青年军官投靠了叛军,想要用巧计解决从冈萨雷斯外部支援冈萨雷斯的军队。至于误判了不同版本的差别,导致只有十来个最年轻的军官上钩,应该是其本人只读过三版的《军事要略》,并未对比过此前版本。
顺着思路往下想,死在林地里的年轻贵族,很可能就是遭到背叛的受害者,说不定还是前者曾经的同伴和校友。也许是,也许不是,他也说不清,他有很多想法都是单纯的揣测和怀疑,不是很可靠,但有一点很明确,如果他猜对了,那么快马加鞭赶过去的人多半已经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