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宫殿已经满目疮痍,大战却仍然不见尽头。见到塞萨尔现出人类的形体,正是当年那位塞弗拉的身姿,亚尔兰蒂更加戒备,但她看起来仍然在乎菲瑞尔丝的意见。菲瑞尔丝再三央求之下,她还是找了一处废墟停下来休息,避开了米拉瓦的视线。
从这地方往交战的中心眺望,可见米拉瓦所在之处是一座宏伟的广场,足够容纳多个军团方阵,他们一行人就待在广场边缘的宫殿废墟中。一条宽阔的大道从广场中央延伸开去,终点并非宫殿,而是一座巍峨高耸的神坛,祭祀着包括萨加洛斯、希耶尔、赫尔加斯特在内的多个诸神。
看得出来,神坛中每一尊神像都对应着纪元交替时期的一位神选者。倘若真如菲尔丝所说,诸神的形象都蕴含着非人的恐怖,那么,诸神作为人类的形象,也许都是神选者和诸神殿共同虚构而出。这一虚构,就从法兰帝国时期一直传到了后世。
黑甲骑士沿着大道列队前行,看起来已经组成了井然有序的军阵,野兽人则像海潮一样前赴后继地扑向祭礼广场,相较之下要散乱得多。塞萨尔注意到,不断有新的野兽人在各个方向凭空出现,如同噩梦中的幻影,一现出实体就往米拉瓦的方向狂奔。从这里看去,整个广场都要被兽群和骑士淹没了。
持续性的大规模传送咒?至少不是传送一整个军阵,只是分散的投放,不过,卡萨尔帝国能把它们送进来已经够匪夷所思了。尽管一部分野兽人想要重新集合,但它们在狂乱的兽潮中就像散落的微尘一样,根本无人理会。
菲瑞尔丝和亚尔兰蒂交谈的时候,狗子正在坍塌的宫殿中穿梭,寻找着刚获得血肉之躯的野兽人。她穿过一块黑色巨岩,然后又踩着比残忆中广场砖石还低的现实的墓室往下走,隐入广场地下,像个幽灵似的消失不见。不久后,她又在他身后探出了脑袋,口中咬着一条猫科动物粗长的尾巴,像在收集宝贝一样放在塞萨尔脚下。
和来历不明的尸体部件或者缝在一起的人头相比,这东西至少没那么血淋淋。
远方有个野兽人遭受侵蚀,指向米拉瓦的视线忽然转向他们这边。塞萨尔抚摸着狗子纤细的下颌,拿染血的手指触碰她的嘴唇,放在她伸出的舌头上由她舔舐,权当鼓励,然后就看着她像猎犬一样扑了过去。
实话说,塞萨尔一直都没观察狗子的动向,她究竟撕裂和屠杀了多少从残忆中解放的野兽人,他也没有注意过,但从她屠杀的效率来看,没有几十只也有上百只了。仔细想来,这事其实有些恐怖,残忆中的存在会随着残忆的改变一起消失,但是获得解放的残忆不会。不仅不会,它们死去之后的尸体也会堆放在墓室中,并不会原地消失。
无貌者是可以吃掉一只两只,但一定无法吃掉成百上千,等到他们从残忆中走出,整个墓室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堆满尸体的血肉深坑吗?
之后,狗子又捧着一团蓝色的心脏跑了回来,还没等她全方位展示自己刚得到的珍惜收藏品,阿婕赫就忽然出现,跟她谈起了收买这东西的价钱。这家伙对生灵满怀恶意,对无貌者的态度却完全不同,要说是友善也称不上,更像是觉得挑衅这种存在毫无意义。
换成塞萨尔拿着这团心脏,阿婕赫一定已经趁他不备一口给吃了,说不定会连着他的右手也一起啃了。
对待人类像是肆意妄为的野兽,对待非人却像是个彬彬有礼的人?仔细想来,这家伙对阿娅的态度也称得上友善,个中态度倒是很值得揣摩。
过了大约几个呼吸的时间,塞萨尔发现他身侧不远的亚尔兰蒂变了。这家伙的气质变得不一样了。围着他们飞旋的尘埃像雪花一样飘落在地,陷入诡异的静止。她脸上不再有先前的戒备,反而带上了微笑。她笑起来异常动人,——如果她不是在对他微笑的话。
“我能在我心中感到一丝奇妙的爱意,亲爱的。”亚尔兰蒂对他说,“不过很可惜,不是这个时代。身为残忆,你身上这段甜蜜的爱意还是让我的后人去体会吧。”
“你的话让我有些担心。”塞萨尔皱眉说,“你是什么东西?”
“我当然是亚尔兰蒂。”她眨眨眼,显得毫不在意,不仅如此,她还对他莞尔一笑,眼眸中闪烁着璀璨的光彩,“当然,你也可以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在体会自己的命中注定的爱情而已。人们都有各自的天性,你说是吗?”
“你和米拉瓦的结局看起来不怎么甜蜜。”塞萨尔说。
亚尔兰蒂摇摇头,把手搭在自己胸前,“他天性如此,”她说,“尽管我已经给了他能让他受用一生的甜蜜爱情,但他还是想要更多,贪得无厌。”
“你说的就像你很了解米拉瓦一样。”
“我当然了解。”她说,“你知道吗?米拉瓦其实有恋母情结,但这种情结重要的不是年纪,是共处时的感受。虽然我比他小了十多岁,但最终,我们还是走到了一起。这件事情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我猜米拉瓦不想听你这样戳他的短处,特别是不想听人说,他在一个小自己十多岁的女孩身上产生了恋母情结。”
亚尔兰蒂一偏脑袋。“嗯,没错,”她说,“人们都有不愿意承认的弱点,有不愿意面对的情结。而我认为,天性放在那儿,就没有回避的道理。最后落得这种凄惨的结局是因为我太溺爱他了吗?也许是吧。但我只是在用我的法子去爱他而已。”
“你有注意到你身旁的妹妹对你有很多意见吗?”
亚尔兰蒂转过身,把一言不发的菲瑞尔丝抱住,轻轻拍了拍她僵硬的肩头。“我对此深感歉意,亲爱的。”她说,“我们小时候一起度过了那么久的时光,就像是姐妹俩相爱了一样。我对你说我以后也会一直陪着你,一直等到我们都成为伟大的法师。但很不幸......”
“你爱过菲瑞尔丝吗?”塞萨尔询问她。
“当然,”她说,“我为什么不会爱我可爱的妹妹呢,我是那么溺爱她,我带她去她想去的每一个地方,还带她在多头蛇的肚子里捡到了你,把你当成了她儿时最好的礼物。多美好啊,就像诗歌一样,但你猜怎么样?”
“我猜这事戛然而止了,就在你看到米拉瓦的那一天。”塞萨尔说。
“知道谜底的对话真是乏味。”亚尔兰蒂叹气说,“我还没来得及道歉就死了,菲妮,但我就是这样。我用我的一切去专注地爱着唯一的一个人。在我爱上米拉瓦之后,我就没有办法去爱你了。也许我该提前对你道歉的。”
“你最好别告诉我你也对米拉瓦说了这番话。”塞萨尔说。
她再次对他莞尔一笑,“如果你想听,亲爱的。”她说,“我可以等米拉瓦过来之后告诉他说,在这个时代,我毫无疑问会爱上你,而不是他。当然,也不会是那天我们在落日下看到的那个年轻人,——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不过,你应该不会像他一样被米拉瓦杀害吧?你看起来是个了不起的人。”
塞萨尔觉得他在自己最擅长的情爱之事上遇见了巨大的难题。他长吸了口气,“你这话多少有些可怕了,皇后大人。”
“不,”她否认说,“这并不可怕,当然,米拉瓦也不。我们毕竟深爱过,我对他的愤怒深感歉意,对他的失落也深感同情。人们遭遇了这样的变故,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都可以理解。很不幸的是,在那之后,我就没有能力去安抚一个认为自己会失去一切的神选者了,可我也没有办法。”
塞萨尔盯着亚尔兰蒂,握住菲瑞尔丝的手,缓缓把她从她姐姐怀里拉过来。她笑了笑,然后就放开了手,由她纤细的身子靠到他怀中。“你对自己的性格,或者说是天性。”他缓缓开口,“可曾有过丝毫怀疑?”
“你来这里是为了追溯我们学派的诅咒,亲爱的?”
“我身边有你的后人。”
“我的后人?噢,我明白了。”她又笑了,“当然,如果你想追寻谜题的答案,那你就去追寻吧,但我从来没有在乎过这种事,所以很遗憾,我并不能给你任何建议。”
“你们学派的诅咒可还在你身边?”
亚尔兰蒂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个残忆而已。”
“你对诅咒的真相难道就没有一丝好奇?”
“你是个喜欢寻根问底的人呢。”她并没有明确回答,“你想解决所谓的诅咒,让我的后人真正和你相爱,永远都陪伴在你身边?真是贪心啊,亲爱的,明明你身边还有那么多人。”
“如果你只是个残忆,学派的诅咒没有追逐你的记忆深入智者之墓,你就没有阻止我的理由。”塞萨尔斟酌着语句,“我要做什么,才能让你把米拉瓦也不想面对的往事展示给我看?”
“你猜我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