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老伯爵的弟弟这么有政治手腕,那么,为何他只能在诺依恩外拐弯抹角地要挟塞恩呢?分明是个敛财过度的孤寡老头,还有着绝对无法展示给世人的黑暗面,要塞内部有什么理由铁板一块?
塞萨尔瞥向伯爵背后,发现了诺依恩的军队指挥官阿斯克里德。此人身形魁梧健壮,留着一脸大胡子,面容看着饱经风霜。若非那纯正的金发碧眼,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诺依恩本地人,而非王国军事学校出身的宫廷贵族。
传言中说,阿斯克里德本是王室派系出身。当初他被委派至此,号称是给诺依恩提供新的军事技术和训练方式,实际则是安插眼线,明眼人都能看得出。
这事发生后有两个问题,一是塞恩伯爵当年已经传出了敛财的传闻,但时间过去不久,人们还带着他能力出众的旧有印象,不敢多做冒犯。后来,王室派系让阿斯克里德带着城防炮等军械物资前往诺依恩,想探一探塞恩的口风,人们才发现伯爵变了,——他不仅不怀疑,还欣然同意,在谈判中接受了阿斯克里德进入军队指挥体系的提议。
从那时候开始,人们就觉得伯爵不止是沉迷敛财,连头脑也变迟钝了。他竟接受这么一根刺插在诺依恩的权力核心中,实在愚蠢至极。
第二个问题乃是阿斯克里德本人。虽然他在诺依恩靠着过人的能力节节高升,还率军出城,抵挡了不少次草原人南下掳掠的队伍,但他似乎真的只是在当一个指挥官。
阿斯克里德仿佛是和塞恩伯爵成了好兄弟,比亲兄弟还亲。他不仅没有像根刺一样卡在诺依恩权力核心中,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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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自出面帮老伯爵化解了不少政治风波。
塞萨尔思来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塞恩拿出仪祭成果,把阿斯克里德也引上了邪路。要是他这想法不假,那他们俩确实成了好兄弟,——所谓的一同追随真神的同胞兄弟。
只要走上这条路,俗世中的血脉和亲缘就不值一提了。
按这个思路想,诺依恩内部确实会是铁板一块。诸如阿斯克里德此类试探,王室派系可能也试过不少次了,结论就是,只要老伯爵还缩在诺依恩的龟壳里,他的地位就无法动摇。至于把塞恩从诺依恩请到王都,找个理由扔进大狱,人们都知道,老伯爵这么多年就没出过城。
各种试探挨个落空后,老伯爵的弟弟找到最极端的法子也不奇怪。虽不知他是怎么和草原人搭上了线,但把诺依恩攻破,把塞恩伯爵从他的龟壳里拽出来,这法子,也许就是唯一可行的法子。
城破之后,等俘虏了塞恩,无论是把他就地斩首,还是把他极尽羞辱后送去王都,城主之位都会不保。只要出了龟壳,挪用军费、过度敛财以及城市失陷的罪名也足够让他入狱。届时,塞恩的亲弟弟自然会带着王室派系的资助风光上台。
那么他塞萨尔呢?
需要明确一点,他塞萨尔当然不是塞恩的狗屁私生子,这事情他俩都清楚。老伯爵这么多年也没想弄出个真孩子,说他需要个假的,肯定是胡扯。
现在,老伯爵摆出架势,要塞萨尔替他承担政治压力,其实是他强忍杀意的结果。希耶尔神殿的大祭司在旁边一言不发,他自己的侄子也把谣言当成了真事,前者是让他捏着鼻子忍,后者则是让他借坡下驴,假装事情在他掌控之内。
菲尔丝不止一次说过老伯爵私底下有多狂躁了,别看塞恩现在无动于衷,实际上,他有多想把塞萨尔吊起来一刀刀剜肉、剔骨、放血,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塞萨尔是绝对不会在他借的势力走光之后还待在诺依恩的,哪怕跟着自己的假表哥加西亚入伍都不可能。这老头能在乱石渊旁边把税收官和自己的侄子一起宰了,顶着最大的嫌疑若无其事地讽刺受害人兄长,那么,他给塞萨尔安排个遇害,把罪名栽赃给自己兄弟,这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他没可能在诺依恩的龟壳里缩着,他势必会外出,势必会面对老伯爵缩在龟壳里不会面对的压力。他若不想被禁锢在多米尼的宫廷里当个人质,美其名曰宫廷贵族,单单和菲尔丝同行是不行的。
他得借很多势,积累很多名望,一如他在诺依恩借到了希耶尔神殿高层的赏识。
他要活下来,首先是不能放松戒备,必须保证自己在诺依恩的性命安危,保证自己时刻处于神殿的庇护中。其次就是找到合适的借口出城,最稳妥的莫过于跟着神殿的队伍离开。至于在那之后的事情,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到这里,塞萨尔拧了下肩膀,发现老伯爵按住他的手不怎么用力,手背上却布满了青筋。再看塞恩伯爵风平浪静的脸色,他顿时心领神会。
这老头可真能忍。
加西亚眯起眼睛,发现老伯爵不作言语,于是微笑起来:“所以,叔叔,你应该能看得出,陛下多次以我们家族的忠诚和奉献为由,否认了其他人对您做出的谣言中伤。这忠诚和奉献有多少来自我和我的父亲,您心里自然清楚。在此我希望您抛开成见,从理智的角度审视一下,自己的家族同胞究竟为您出了多大的力。”
随后加西亚对他稍稍低头,做了个象征性的挥袍礼,才带着戒备的神情离开了。他身后的随行卫兵也在离开宴席的路上渐行渐远,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雪中。
老伯爵一直注视着他们彻底消失,这才扭过头,装作心不在焉地看向塞萨尔。“来吧,孩子,我们还有宴席要举行。今晚我想和你在城堡里谈谈。”
“不,我想跟着神殿的诸位。”塞萨尔一步甩开他的手,回到神殿人员的队伍里,“当时和我同行的格兰利骑士还在旅馆养病,我有很多话想和他彻夜对谈。”
塞恩的眉头不经意地拧了起来。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老伯爵问道。
“年轻人想在神的教导中寻求自我,身为老人,就该给他提供安身立命的场所。”
这话是未曾发出一语的大祭司说的。说是祭司,看着更像是个仪表堂堂的老骑士。他发须灰白,略显瘦削,绘有荆棘冠的白色法衣下是一身束腰外衣,左手握着一卷内容未知的公文书,右手扶着把单手剑,看着随时都能让人血溅当场。
“难道父子叙旧也不被允许吗?”塞恩伯爵反问道。
“我们以前已经诉说过太多了。”塞萨尔语气温和,“您这时才想起叙旧,那您为什么不想想,为何我至今都一事无成,表哥所说的技艺,我也一概不懂呢?我没有碰过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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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使过弓、骑马作战更是一无所知。我的前半生都在城堡的暗室里和书本为伴。若您对此有所自觉,您就该知道我为什么要出走。”
可能是因为他编故事编的太顺畅,居然和加西亚的说辞接上了轨,塞恩伯爵的眉毛抽了一下。
“你的溺爱,塞恩伯爵,它会毁掉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银发的大祭司接话道,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我的骑士亲眼目睹他怀着莫大的勇气迈出脚步,亲手击杀了矿坑的恶魔。我相信,要不是你过度保护,把他在城堡内禁足二十余年,他的成就远不止如此。”
老伯爵的表情像是麻木了,他缓缓点头,陷入死一样的沉寂。其他人会以为他为孩子的战功感到了震骇,失去了言语能力,只有塞萨尔知道,他已经狂躁到了极点,心里多半在把自己剥皮剜心了。
塞萨尔先是骗走了他精心准备的无貌者,然后拐走了他很有前途的祭祀助手,如今还亲手杀害了一头从古帝国时期存活到现在的白魇,把本该进他囊中的财产全都还给了希耶尔的神殿。
这些事一而再,再而三,新仇旧恨累积起来,已经到了形成质变的地步。倘若塞恩伯爵想列一个仇恨名单,塞萨尔和他亲弟弟绝对有争首位的能力。
“此事事关家族荣誉。”塞恩沉声说,他那双黑眼眸阴晴不定,“我要和他讨论加西亚所说的各项技艺。”
“我也可以跟随神殿学习它们。”塞萨尔指出,“如果我有幸取得胜利,我不会忘记我是博尔吉亚家族的人,但我也会告诉所有人,我从神殿学到的技艺比王国军事学院出身的军官更胜一筹。”
“说得很好。”大祭司回答。他的灰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人有这样的勇气,才能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既然他在外也有心为家族取得荣誉,你就不能把他禁足在此,逼他陷入往日的痛苦中。”
“我需要保护......”
“你怀疑我们不能保护他?”大祭司反问道。
塞恩伯爵最终也什么都没说,拂袖离去了。他的神情中满是愠怒,愠怒之下,多半还有压抑的杀意。很明显,老伯爵想把他抓起来,绑上祭台,甚至无所谓他能负担自己的政治压力,但老伯爵既找不到借口,也找不到时机。
至少把这事应付过去了,塞萨尔想。“你是想进去参加宴席,还是和其他人一起在庭院里烤火?”他转向菲尔丝,“虽然我猜你想直接回旅馆,但我觉得,我们总得待到宴席结束再说。”
.......
塞恩在会客厅背后来回踱步,背着布满青筋的双手。伪神的祭司站出来给他的祭品站台之后,他几乎要按捺不住情绪了,甚至难以控制身体,只能待在会客厅背后的暗室里缓解情绪。柯瑞妮在椅子上神情散漫地打哈欠,阿斯克里德靠在墙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来回逡巡,直到他在圆桌前停下。
老伯爵抄起盛满烈性酒的瓷碗,仰头喝了个干净。他喘了一口粗气,然后嘶声问道:“没有任何机会了?”
“没有。”阿斯克里德说,“他跟紧了神殿的队伍不放。要想对他动手,除非你派兵把大祭司和他的亲卫一起杀了。”
“那我在诺依恩的城主位子就完了。”
“所以我才不建议你这么做,塞恩。”阿斯克里德说,“承认他的身份,让他分担你的政治压力,这是唯一的法子。”
“我绑在石台上的祭品究竟是怎么拐走了我的助手、偷走了我的财产、在本地权贵频繁往来的场所住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攀上了神殿的高层?”
“你可能意外弄来了一个了不得的家伙。”柯瑞妮饶有兴味地说,“这个异乡人呢......要我说,他像是个受过训练的间谍密探。你应该趁早对他动手的。”
塞恩紧盯着她:“受过训练的间谍密探?”
柯瑞妮不怀好意地朝他笑笑:“他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掌握了我们的语言、掌握了诺依恩的情况、掌握了你和王室的冲突。而且,他只在那所欢愉之间定居了一个多月,就把它烧成了灰,从头到脚都献给了伟大的希耶尔。不过,这都不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