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走廊之后,他们进了最里侧的屋子。这房间隔开了所有弥漫到走廊的烟雾,让人呼吸舒畅了不少,但是气氛要紧张得多。七个肤色和身体特征各不相同的人聚在一起,正在讨论各自的利益分配和下诺依恩的黑色产业。
听他们的口气,上诺依恩的塞恩伯爵是个对经商特别宽容的革新派贵族,诺依恩本身,也是座商业规模极其可观的城市。
在这些隐约能窥见上层的人眼里,伯爵虽然观念开放,但也嗜好敛财,大量财富涌入他的城堡,却只有一部分用于边防扩军。如今这座要塞说是边疆要塞,其实更接近一座规模庞大的贸易城市。
当然,塞萨尔知道,那老东西成天在他的城堡地下拿活人投喂邪怪,往邪神仪祭这个无底洞里疯狂投钱,拿了一堆又一堆报偿。这些报偿已经多到他自己用不过来,可以当礼物拉拢同盟了。他的生活,可比流连声色场所有意思得多。
打手领着他们俩在一侧隔间的门前停下,伸手抬起门帘,现出黑暗的门洞。等狗子无所谓地踱进去后,打手又伸手拦住塞萨尔,意思是要女孩单独进去。
这真的合适吗?她的表情就像走进自助肉食店的食客。
“这位小妹妹要和力比欧单独待一段时间。”有人在他身后打趣道,“好好等着,朋友。她给力比欧带来的快乐越多,你以后的处境就越好。你得知道,你在这儿不值钱,只能算是她的添头。你唯一的用途,就是让她的情绪别彻底崩溃。”
虽然是在拿人取乐,不过这种话痨还是比把他当野兽的搬运工可爱一些。“力比欧是这里的老大?”塞萨尔问道。
“挺自在?”那人绕到他面前,娴熟地把玩着一柄匕首,让它在手指间来回腾挪。这男人身体偏瘦,一身革甲,满头灰色碎发,看起来普通得令人吃惊,甚至可谓和善。
也许搞这一行的是该看着和善点。倘若走到哪都顶着一张凶恶的脸惹人瞩目,当个看门的守卫才更合适。
“你知道这里不常招待陌生人吗,小兄弟?”另有一个人笑道,“而且你们还是从街上拉来的乞丐。说吧,那个符合力比欧嗜好的小家伙是你什么人,和你什么关系?让我来看看你会不会怀恨在心。”
塞萨尔知道,拿社会阶层更低的人取乐,乃是这些停在贵族和平民之间的人确认自己身份地位的手段,有些家道中落的贵族子弟也是如此。在这种权力对普通民众来说稀缺至极的社会里,把社会阶层更低下的人贬低得微不足道,既是享受自己的身份、地位,也是为自己挣扎到更高社会阶层付出的艰劳做心理补偿。
“我是来找口饭吃的。”塞萨尔用愚钝无知回应他们的期望,“我和她都无家可归,就来这看看有没有工作的机会。”他指指门口的方向,表现得像是初来乍到诺依恩的愣头青,“那些搬运工介绍我们来这里。所以我能做什么吗?”
问塞萨尔会不会怀恨在心的人当时就面露无趣之色,把头转了回去,明显不想接愣头青的茬。然而,使匕首的瘦削男人还是没放弃。他站在塞萨尔面前,带着好奇观察他的表情和眼神,像是要找出方才那番表演的端倪似的。
此人如此执着,其实也不奇怪。是此人主动挑起了事,借着戏弄人想让同僚们寻开心,为此,他还踱了几步站在塞萨尔面前,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致。若不给自己找个台阶,待会儿被取笑的就会变成他自己了。
塞萨尔知道,哪怕他没法揭穿自己的演技,再过一会儿,他也会为了找台阶硬编理由寻自己的麻烦。直到他的目标如预想那般表现出恐惧,变得惊慌失措、狼狈不堪,他才能完成这场例行公事的逗乐。
这事就是这么荒诞和无意义,和世界上大多数事情一模一样。
所以,为什么他要在这像安抚不听话的小孩一样安抚他们的情绪?为什么事情不能更简单一点?为什么他不可以把他们撕碎,挖出那些刺耳嘈杂的舌头,挑出那些不停跳动的心脏,把他炫耀着金属小玩具的肢体痛苦地折断,让这家伙像支流血的木棍子一样在地上艰难
地爬行?然后问他......
“让他进来,格里加。”一道格外嘶哑的声音忽然喊道。
“真是烦人......”
这人收起匕首,嘀咕了一声,转身离开了,看着就像某条神经忽然断了一样。
塞萨尔却缓了一缓,体味着刚才忽然充斥思维的狂躁情绪。他觉得自己瞳孔有些扩张,呼吸变急促了,包括脉搏也在加剧。这是他自己的冲动和欲望吗?如果是,这股冲动是否受到了所谓的道途影响,在他心中膨胀、加剧了?
一种原始的动物冲动,他想道,但也足够影响神智了。血肉之欲这东西很微妙,也很深刻,要是不能找到可行的抵抗手段,它迟早会反过来支配他的思想,促成他的行为,把他的习性变得和无貌者相差无几。
人类能承载的情绪是有限的,这股血肉之欲占据的思维空间越多,他留给其它神智的思维空间就越少。
缓过气后,塞萨尔掀开门帘,穿过黑暗的门洞走近隔间。他先是扫了眼地毯上几点斑驳的血迹,然后就看到一个像怀了孕那样撑着大肚子的光头男人站在书架旁。那家伙正把嘴里的骨头一点点磨成粉末和碎屑。
假力比欧咧开嘴,露出许多排鲨鱼一样的尖牙。她喉咙里另一个力比欧的脸正在缓缓往下沉陷,仿佛沉入沼泽地的动物尸体。“现在做什么,主人?”她问道,“要不要把那边的人也撕开来玩玩?把每一个能喘气的人全都变成不能喘气的烂骨架和碎肉块?”
这猎奇的一幕让塞萨尔皱了皱眉。“不行。”他说。
假力比欧表情失落。
“总是这么容易吗?”塞萨尔又问了她同样的话。
“一直都很容易。”假力比欧立刻愉快起来,“撕开困在笼子里的猎物怎么可能会难呢?”
门那边忽然陷入争吵,有人顺势嘲笑起了使匕首的男人,说他跟一个傻子计较,简直是脑子被驴踢了。塞萨尔觉得等那家伙情绪失控,后面多半还是会来找自己的麻烦。有些仇结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荒唐到了极点。
“这个力比欧......他知道伯爵城堡的谋杀案是个什么情况吗?”他问道。
“有传闻说伯爵的私生子爱上了年轻的女巫,和她私奔了,而且伯爵本人也没否认。”
“啊哈哈哈。”塞萨尔像神经质发作一样笑了两声。是哪里出了问题?是那老东西的脑子进了糨糊,还是他的耳朵进了糨糊?“有多少人相信这个谣言?”他追问道。
“知道消息的人都相信。”假力比欧说,“虽然明面上说是缉捕谋杀犯,但有消息渠道的人都知道伯爵再三叮嘱要保住你们的命。据说他还花大钱贿赂王都的税务官,请求把事情揭过去。他要自己处理。现在他们都管你叫小博尔吉亚,各种不同版本的故事传来传去,核心都是塞恩·博尔吉亚在隐瞒自己有继承人这件事,——他害怕你被他图谋家产的兄弟害死。”
“至少我不用给自己再想个姓了。”塞萨尔说,“虽然这些故事也不是不能利用......这地方和达官贵胄是个什么联系?那些人来这地方究竟是在干什么?”
“这地方是希耶尔的欢愉之间。”
“希耶尔?”
“著名的欢愉之神。”假力比欧解释说,“在贵族和新兴权贵之间广受崇拜,教义宣传现世的虔诚信徒可以进入欢愉享乐的天堂,在现世对她祈祷也可以消弭各种痛苦情绪。”
“消弭各种痛苦情绪?这不应该只是在贵族和新兴权贵之间广受崇拜吧?”说到这里,塞萨尔想到了他们待的这个地方,“欢愉之间究竟是他们的教会公开许可的,还是明令禁止却屡禁不绝的?”
“教会明令禁止,但总有祭司私自开设欢愉之间,主持这种迷狂仪式供权贵们密会享乐,怎么禁也禁不完。人们管这玩意叫希耶尔之梦。你知道,大家对欲望都很诚实,所以这些密会很受欢迎,直接导致希耶尔在贵族和新兴权贵之间广受崇拜。”
那些祭司要么是藏在正统派里的异端教派,要么就是想敛财,都有可能,塞萨尔也没法断定。“这么说来,这地方的实际控制者是欢愉之神的祭司?是当时在场的某个人吗?”他不再关注这个问题。
“不在场。”假力比欧否认说,“那祭司只负责调配秘传药物和主持开场仪式,世俗事务一概不过问。我平时都当他不存在。”
塞萨尔觉得狗子话里有话,因为这时她就是力比欧,所以,这就是力比欧话里有话。
无貌者把受害者模拟的极其完美,不仅是外貌特征,连那些最微妙的眼神、思维方式、话语和表情细节都模拟得别无二致。除去没有心以外,她比他本人更像是他自己。
可以说,无貌者已经取得了力比欧的一切,完全代替了他。她占据了他的地位、他的性格、他表现出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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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他拥有一切的朋友和敌人,就像把一个人的一生写成了一本书,然后对其他人把书上的词句诵读出来似的。
人们眼里的另一个人,终究不是他自己,而只是他们所见的幻象。这书上的字究竟是由谁读出的,由他自己,还是由一个异物,对其他人来说根本没区别。
“那么,你什么时候当他存在?”塞萨尔问道。
“这个嘛,其实我们最近在讨论一件事.......”假力比欧脸上挂起了紧张的神态,“自己经营一所欢愉之间,介绍一些不那么虔诚但很想体验希耶尔之梦的人进来。因为不久前,我们知道了一件事——”他神秘兮兮地朝那烟雾缭绕的走廊方向看了一眼,“希耶尔之梦和神祇根本没关系,只是各种有毒草药混合起来产生的幻觉。我们私底下已经试过了。”
还真是药物致幻剂,塞萨尔想。“你们自己经营欢愉之间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吗?”
“我们需要献给祭司的收入太多了。”假力比欧直视着他说,“哪怕借着贵族们的渠道开了个卖私奴的小口子,这事也要在他们的宗教仪式那儿靠边站。之前他还抢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弄来的货物,一点补偿都不给就送出港,运去了希耶尔的大神殿。我们很多人都......心里有不满,只是没表现出来。”
塞萨尔琢磨了一阵这话的含义,然后回味过来,是祭司看上了他们拐卖来的人,于是运去大神殿发展成了新的信徒。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秘传......希耶尔之梦和神祇没关系的?”他问道。
“是灰毛打听出来的,他瞒不住事,很快我们就都知道了。”
“灰毛?”
“那个使匕首的总爱没事找事的家伙,本名格里加。”假力比欧说,“因为头发颜色,我们叫他灰毛。”
原来就是那个像做戏众筹群肆⑤六①②⑦九肆零剧表演一样找他麻烦的家伙。
“他怎么打听出来的?”塞萨尔追问道。
“我没想过,但消息确实是真的。我们私底下配过混合草药了,完全不需要宗教仪式。”
“你们就没怀疑过灰毛这人有问题吗?”
“他?灰毛?”假力比欧的口气仿佛灰毛是个可笑又微不足道的家伙。
“你别告诉我那家伙总是没事找事,还经常让自己下不来台,最后老是尴尬收场,看着就像个脑子不好使的蠢货。但他常常能逗笑大家,所以大家都觉得灰毛这人还不错,说话也挺实诚。”
“是啊。是这样。”假力比欧同意说。
塞萨尔皱紧眉头。不是他疑心病太重,是在一个有神祇存在的世界——哪怕这些神祇可能只是些古老恶魔——不,正因这世界的神祇可能是以欲望和意志塑造权力的古老恶魔,它们的祭司才必须提防。
当时那家伙带着好奇之色观察自己,当真是在没事找事吗?难道只有他塞萨尔有演技,本地人就不能有演技了?
塞萨尔继续追问:“你们这帮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诺依恩干活的?”
“已经有十来年了。”
“这所欢愉之间是什么时候存在至今的?”
“据说有一百多年历史了。”
“那你们是怎么.......取代了上一批负责欢愉之间世俗事务的人?”
“我们以前是雇佣兵,”假力比欧想了想说,“后来想找个地方落脚,就听人介绍接手了这儿的事务。”
“我在跟你说上一批负责欢愉之间世俗事务的人。”
“这个我不清楚。”
塞萨尔觉得这个回答太荒唐了。“一个已经存在了上百年的神殿,大约十多年前,神殿里负责世俗事务的人无缘无故全消失了。这时候,有人介绍你们去接手,然后你们就这么接手了,也不管他们是怎么没的?”
假力比欧顿了顿。“这事我们当时没太在意。后面过了十几年,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灰毛是什么时候入伙的?”他继续提问。
“已经有十来年了。”假力比欧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是在我们来诺依恩之前入的伙。”
“你们有了前往诺依恩的想法是在灰毛入伙之前,还是在之后?”
“我记不清了......”
“我没问力比欧,我在问你,听到了吗?”塞萨尔攥着她的肩膀晃了起来,“用力点翻他的脑子,把脑浆翻成一坨糨糊也要把这事告诉我,你明白吗?”
她皮肤绷紧,节肢揉成的诡异面孔忽然蠕动了起来。如同翻了个面似的,她脸颊发生剧烈形变,鼓胀的肚腹猛然收缩,她一边晃着脑袋,一边把窸窸窣窣的金发从节肢的缝隙里晃了出来。
“我们想来诺依恩是在灰毛入伙之后!”狗子捂着仿佛怀了小孩一样微微鼓胀的肚子说,“不要晃啦,我刚吃了这么多东西,要消化一段时间......”
“我觉得再过段时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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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人就要无缘无故消失了。”塞萨尔松开手,说,“如果诺依恩没被攻破,下一批来这地方管事的白痴也不会知道前一批人是怎么没的。”
“是这样吗?”她嘀咕道,“但力比欧已经提前消失了,那我该怎么办?”
“你别管自己该怎么办。”塞萨尔说,“我其实不想掺和这种麻烦事,但这地方的祭司有渠道把人送去他们的大神殿......你能同时拟态两个人吗?我是说,让力比欧和小名叫狗子的女孩同时存在?”
狗子迷茫地眨眨眼。“你是说长两个头出来吗,主人?这可能有点难度。”
这家伙每次发言都能让他的表情变得更阴暗。“不,忘了这事吧。”他摇头说,“你先变回力比欧,这事我要跟他谈。不过,我们得先把小女巫叫过来。”
“那我该怎么和他们说你和我?”她问道。
塞萨尔卡壳了好半晌,接着才反应过来前一个“我”是力比欧,后一个“我”是狗子。
“你去跟他们说,我们俩是你新收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