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认,库纳人招来的灾难之剧烈,我们的史书记载中从未有过。那不是可以经验的灾难,而是不可言说之物,仅仅是先兆就覆灭了一个无比辉煌的文明。”阿尔蒂尼雅说。他们站在山坡上,透过晨雾眺望冈萨雷斯的堡垒,天空阴霾密布,远方的群山之巅覆盖着一层鱼鳞般的积雪。
她斟酌着语气:“我不敢说我们的历史中有程度相近的灾难,但是,若从这场导致库纳人覆灭的灾难往下排,我们的文明承受的灾难可以写出一整本书,几乎每一场都能颠覆南方诸国的邦联。”
“因为什么?”塞萨尔问她。
阿尔蒂尼雅下马倚在树干上,取下一片沾着露珠的树叶。“因为法师,”她说,“我的先祖刚漂流过海的时候,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限制刚刚从废墟中崛起的法兰人法师,然后奥韦拉学派就应势而生了。在这个时代,法师们结成一个团体,专注于学术研究。看起来法师们都沉醉于学术研究,但我知道,法师也是人,他们不可能脑子里只有法术理论,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的处境众筹群肆伍⑥一贰⑦玖四〇只允许他们如此生活。”
她说着把树叶放在唇间,轻抿了一下,用晨露浸润了自己泛着玫瑰色光泽的嘴唇。她继续说:“在另一片已经消失的土地上,法师们不仅热衷于政治,还热衷于实现自己的各种理论。他们把文明的土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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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试验场,就自己臆想出的理论做出种种恐怖的实践。”
“你是说,你们文明中的灾难几乎都是因此造成的?”
“大多数都是,”她说,“在我们记录灾难的历史传统里,库纳人要这事排在首位,最后压垮我们的灾难可以排在第三位。在共和国末期,有个法师团体污染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这事居于第六位,因为再往前的竞争者要疯狂得多。在议会为了饥荒、瘟疫、畸形人、荒芜死域等等并发症焦头烂额的时候,另一个法师团体创造性地中和了这些受污染的土地。于是,人们看到大地销蚀溶解,整个板块的海拔都日渐降低,降到了海平面以下也未曾休止。最终,四面八方的大海形成海啸,朝中央的空洞席卷过来,无法阻挡地淹没了一切。”
塞萨尔承认他被勾起了好奇心,“排在第二的是什么?”
阿尔蒂尼雅侧脸看向他。“是思想瘟疫。当时还没有共和国的说法,有个古代法师团体创造了这个瘟疫,在各个城邦投放它。据说,他们想取缔生死之间的秩序,让人们的灵魂不再受诸神所限,试验区域自然是整个文明世界。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有数百万人的灵魂被卷入一团巨大的漩涡,无视空间和距离的限制连在了一起。融合又分裂的复合意识体在每一个受感染的病人大脑中来回流动,造成了整个文明的彻底瘫痪和无法描述的恐怖混乱。”
“听起来他们都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塞萨尔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坚定的决心下面很难不竖着一把尖刀。”
她用指尖拨动了一下自己眼前湿漉漉缠结在一起的睫毛,又捻了两下。“你说正确的事情......”
塞萨尔是对狂热者有成见,不过,他也不想这么快就旁侧敲击打探她的态度。对阿尔蒂尼雅这类人,一切事情得慢慢来。
“这事先不谈,”阿尔蒂尼雅又说,“我最近发现你在和很多人讨论战术,你提出一些大致上的意见,然后综合每个人的想法得出最终的战术思路。此前突袭走私部队,你也是这样做出了战术决策吗?”
这疑问在塞萨尔心里盘旋了片刻。老实说,他刻苦研究《军事要略》的结果,就是发现自己的军事才能不比他骗来的忠诚下属瓦雷多好出多少。他所知的仍然有限,他所能做的,也仅仅是找出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和印象,和狗子讨论出说辞,最终把大致的想法交给手下一帮军校出身的专业军官,叫他们一起分析评判、提出细则。后续过程中,他也只是在旁边摆出高深莫测的姿态点头或摇头,对他们的想法挨个做评估。
“我认为,军队对指挥官的个人能力、作战经验还有个人魅力依赖得太多了。”塞萨尔斟酌语气,“一旦受到重任的指挥官出了意外,或者不能再上战场,整支军队的作战能力都要大打折扣,有些甚至会当场崩溃。这一点,你从乌比诺大公退出北方战场后奥利丹军队的变化就能看出来。换句话说,当年奥利丹在北方战无不胜,靠的不是他们的军队本身,而是乌比诺的个人能力、作战经验还有个人魅力。我认为,这很不合适。”
公主殿下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了他半分多钟,然后才开口:“如果不是你刚打胜了场仗,我一定会礼貌地请你换一个话题,把这事当成笑谈应付过去。但你确实取胜了。请你继续说吧,塞萨尔阁下。”
“我希望组织一个制度化的指挥方式,尽可能减少对指挥官个人能力和个人魅力的需要。这想法还只是个雏形,好在,乌比诺派给我的青年军官每个都受过良好的军事教育,拥有共同的训练基础和战术理解,正好适合我实验自己的想法。我在冈萨雷斯打的每一场仗,都是我在推动他们用一套标准流程讨论和制定战术策略,然后指派他们去具体实施。”
“军事学院希望他们在战场上独当一面,每个人都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和决策取胜。”阿尔蒂尼雅说。
“你不觉得这样效率很低吗?从数以百计的青年军官里选出一些军事天才,然后其他人都丢回去赋闲养老。我认为他们可以得到更好的利用,而不是等着哪天终于出现一个加西亚或者乌比诺。这种共同制定战术战略的实践越多,他们对知识的分享也就越多,彼此之间的促进也就越快,而且,这套流程本身也能持续改进,让它变得更高效。”
阿尔蒂尼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套,似乎在怀疑她在军事学院学到的东西。塞萨尔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再推她一把,如果她能把军事学院忘到一边,把他当成她的大学,一些事情就很好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