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婕赫在脑海里搜寻着那些破碎的记忆,想给他一个合适的回答,却怎么都没法找到。虽然她所见之事很多,但越接近阿纳力克降临的年代,她所知的记忆就越模糊不清,无法辨识,像是撕碎了堆在一起的书页。“你说你会消失,但你看起来已经在山外面了。”她忽然想到一件事,“从山脚往上的梯级就是分界线。”
“我就站在梯级上。”吉洛拉说。
“它也像你一样不复存在了?”
“不,它在你的时代已经看不到了,但它依旧扎根在过去的历史中,并且永远存在于此。”
“你想给我们展示扎根在过去的梯级吗?”
“你可以看看自己脚下。”
阿婕赫低下头,方才还坐着的顽石已经消失不见,崎岖的石台阶正被自己踩在脚下。周遭冰雪密布,乌云垂得极低,仿佛是挂在树木干枯发黑的枝条上。天色阴霾密布,不远处的河流几乎冻结了,河水漆黑寂静,给人的感觉深不可测。
这条河在她的时代已经干涸了。
她招呼带着好奇四处张望的阿娅过来,后者微微耸肩,然后小跑跟上了她的脚步。附近改变的不只是梯级,还有植被和气候,甚至是整个自然地貌。石阶两旁的峭壁怪石林立,把石阶本身遮掩的很隐秘,分明是往上的梯级,给人的感觉却像是通往幽暗的地下。冰雪如鱼鳞般覆盖着更远方的群山,一眼望去,整个世界都是白皑皑一片。
“现在是寒冬时节?”阿捷赫问道。
“我的时代已经没有寒冬和盛夏的分别了。”祭司否认说。
“我不明白。”
二人都沉默起来,无言地攀登台阶,只有积雪掩埋着干枯的枝条在脚下沙沙作响。
“看起来冰川纪的历史并未传到后世。”吉洛拉终于开腔应道,“其实在当年,这所神庙和这附近的山脉已经是最后受灾的地区了。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覆盖大地的几乎不是冰雪,而是层层叠叠的冰川。”
“后来它结束了?”
“不,是被阻止了。”祭司说。
“被什么?”
“我们的神。”吉洛拉答道。
“阿纳力克。”阿捷赫若有所思地说。
“对于我们的神,后世的语言有太多不敬了,公主殿下。”
“我没用东方的恐怖称呼它已经够尊敬它了,祭司大人。”
“但你知道它在我们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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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有多少含义,——生命、永恒、不灭的火焰。”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说明它还有更多含义,除非你想说,库纳人的族群就是被它不灭的火焰给烧死了。”阿捷赫平静地回应道。
吉洛拉摇摇头,放慢了脚步,抬起头来望向阴霾密布的天空。
“我们没有其它法子了。”他说,“眼下你所见的也只是冰川纪的早期,你所不知的是,我们的太阳只是一个萎缩的空壳,每一天都在变得比过去更加黯淡无光。它给这个世界的光与热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稀薄,如果不做应对,那或迟或早,这些冰雪将不再会是你看到的冰雪,而是覆盖了整个世界的巨大冰壳。那些冰壳会伴随着我们的世界持续到永恒,也许会一直持续到终末之时。”
阿捷赫思索了半晌,脑中泛起了一些和她本人以及她所见的死者记忆无关的波澜。“但这只是库纳人的创世神话,一些写在经文上的圣训。”她说,“库纳人把阿纳力克当成一切问题的答案和一切追问的终点,这时代的法兰人却把它当成一切灾难的起点和一切厄兆的起源。我并不能分清楚谁对谁错,因为你们都只是在为自己读圣训,谁也没打算真正地说服我。”
吉洛拉顿了顿,低下头来,视线掠过一望无际的冰雪覆盖的群山,最终落在她身上。
“这个说法实在深得我心,公主殿下。”他说,“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当着我的面诵读那些被奴隶们视为神灵的小恶魔。”
“以祭司而言,你也开明的让人惊讶。”她说,“虽然你还是习惯说奴隶和人殉祭祀品,而不是法兰人。”
吉洛拉长叹一口气,说:“我已经像个孤魂一样徘徊太久了,随着时间流逝,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丧失的。和我的信仰相比,对爱人的哀思还要丧失的更快些。”
“所以,库纳人确实是为应对冰川纪才唤来了阿纳力克?”阿捷赫又问道。
“我们为这件事争论了几百年,直到冰雪覆盖了王都也没能得出结论。”吉洛拉表示事情其实和他无关,“后来我找到这个避世的海岸,打算和爱人的墓碑一起埋葬在冰川中。冰雪从北方蔓延到山脚下的时候,我以为这就是结局了,但似乎王族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后来的事情,你也已经知道了。”
“也就是说,你们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唤来了阿纳力克。”阿捷赫表示惊讶。
“当年的争论很多。”吉洛拉说,“有人认为可以只借用真神的启示来延缓冰川纪来临,有人认为冰川纪本身就是真神给予我们的试炼,不应当逃避。在所有争论里,让真神降临是最渎神的想法,不过看起来这法子确实解决了冰川纪的厄兆,虽然它也灭绝了库纳人本身。
“我明白了。”阿捷赫说,“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只有我是所谓的......某个时刻之后的库纳人后裔吗?”
“你身上有过去的阴影。”祭司说。
“我身上属于过去的东西可太多了。”
“我所说的不是那些记忆,”吉洛拉缓声说道,“而是和你关系更密切的东西。”
“我不知道......不过,我确实有一个受诅咒的双胞胎姐妹。”
“不,你仅此一例。”吉洛拉否认说。
阿捷赫没有回答,放慢了脚步,低头思索起来。
“何来此言?”她继续问道。
“你以为的血亲,可能是一个来自过去的阴影。”祭司凝视着她说,“我认为就是那阴影帮你挣脱了诅咒,要不然,它要怎么诞生于世呢?”
“但在我懵懂无知的时候,她也一样懵懂无知。”
“阴影之所以是阴影,是因为它已经无法正常存活与世,需要抛弃自己的一切才能重获新生。在逐渐长大之后,被丢弃的就会逐渐回到它身边来。”
“这......”
祭司把视线投向山脉更北方。“来自过去的阴影有很多法子重返于世,新生也只是其中一种而已。很多人可能自己也意识不到自己是什么,公主殿下。但请你想清楚,那些对很多事情都无师自通的人,可能不是在掌握新的事物,只是在取回他们本来就有后来又失去的东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