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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回到战士们的宴席时,逐渐下起了瓢泼大雨,那雨滴冰冷无比,敲击在马车顶上就像是沉重的铁钉,宴席必定也持续不下去了。法兰帝国的前线军队正在森林中疾驰前行,看起来要对抗正在赶来的野兽人部族。战事逐渐焦灼,这段残忆也不适合再停留了,
黑云逐渐遮蔽了天空,先是闪电将一切都染的参拜如纸,然后惊雷滚落,将一连串巨树劈开,使其陷入熊熊大火。塞萨尔看到狂风肆虐,树枝鞭笞着马车外壁,碎石泥块四处翻滚,野草几乎要拔地而起。
这突如其起的狂风骤雨已经不似自然的天象,像是别有用心的仪祭了。
狗子握着塞萨尔的手拉动缰绳,改变马匹狂奔的方向。“我能看到其他人在更靠左的地方,”她说,“你要从残忆里这些树之间穿过去,主人。”
“我来开路,老师,我也不想待太久。在一个残忆里驻足太久,那些野兽就会把它污染得越深。”
是米拉瓦,这家伙实在很擅长擅作主张。塞萨尔握紧缰绳,侧脸看到喉结时隐时现的男孩已经往马车窗外探出了身,看起来他还在两种性征之间挣扎。只是轻轻一跃,他就从疾驰的马车一侧跳到马车顶上。他握着一柄剑,背后还挎着一柄短弓。
战马迅速扭转方向,从道路转向密林,只见前方遍布黑色巨树,茂密的枝杈宛如一张大网,虬结的根系在泥泞中纵横交错。
“你们从我身上带走了什么!?”那声音充斥着狂怒。
又是米拉瓦,塞萨尔皱眉眺望,看到马车本来的行驶方向上出现了死在索莱尔巨城中的法兰皇帝。那人胸腔中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遍布黑暗,似乎正在往面部蔓延,满头黑发在狂风中飘舞,显得狂野而可怖。
年少的米拉瓦是从老米拉瓦身上剖出来的?
“冥顽不灵的失败者还有什么颜面存活于世?”年少的米拉瓦高声大喊,“当初若不是你抱着亚尔兰蒂不愿放手,你本来可以抓住最后一丝延续帝国的机会!你已经疯了!你没有资格再当帝国的皇帝!”
“你敢说我疯了?你没经历过任何事就拿到了一切记忆,像旁观别人的经历一样对我走马观花,却以为自己了解了一切?你竟然还敢在这里对我大放厥词?”那喊声中充满了愤怒。
“你就是个失败者!”年少的米拉瓦大喊道,“你就该被丢到深渊中去!”
“先把路清出来!”塞萨尔大喊道,“别在这跟你自己对骂了!”马车撞过一连串枝杈,颠簸着冲过泥泞,碾过满地虬结的根系。
米拉瓦站立不稳,从马车顶上跌下,脸上还带着尖锐树枝的划痕。前方的巨树几乎无法避开,这时候他忽然化作一名头发雪白的少女,伸手就将骤雨化作漫天白霜,再一挥手,它们已如一阵洪流奔涌向前,在密林中肆虐,撕裂树木,碾碎根系,洞穿密林并铺出一条遍布冰雪的圆形隧道,顶上和两侧都是冻成惨白的树木残骸。
“亚尔兰蒂!”老米拉瓦的喊声越发狂怒了,“回来,亚尔兰蒂!”
“别跟我争夺身体!”从她喉中传出了年少的米拉瓦男女难辨的嗓音。她的右手还在驱使法术,左手却一下子扼住了她自己的喉咙,令她呼吸受阻,脸颊也涨的泛起血红。
菲瑞尔丝吃惊地看着眼下发生的一幕幕,看起来完全无法理解事情的脉络。若不是塞萨尔亲身经历了整个过程,恐怕他也要看得傻在原地。
塞萨尔伸手想去抓这家伙的手,却不知道该抓哪一只,想帮其中一个,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帮。马车沿着冰雪之路疾驰向前,两侧霜雪映出了这女孩狂乱的身影和两种交替出现的神情,正是城堡中那个年少的亚尔兰蒂。
想要追回皇后的老米拉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心逃离,对她充满戒备和反感的年少的米拉瓦却要和她被迫共存。这还真是讽刺。
“帮我一把!”从亚尔兰蒂口中传出了米拉瓦的声音,“先制住我的身体,再制住我的右手,我能对付得了这个鸠占鹊巢的邪物!”
这家伙眼里的亚尔兰蒂已经变成邪物了吗?或者她真的就是邪物?
塞萨尔的右手还在跟着狗子挥舞缰绳,只好伸左手,挽住这少女的腰。他把她用力箍紧,按在自己胸前。一侧的菲瑞尔丝几乎和狗子重叠在一起,但她并不能意识到她的存在,只是伸手抓住亚尔兰蒂的右手,看着她记忆中的姐姐,久久不能言语。
米拉瓦先用左手扼住自己的喉咙,然后又去掰自己的嘴巴。塞萨尔看到这张脸上属于亚尔兰蒂的神情越来越少,逐渐被米拉瓦替代,马车也冲出冰雪之路,再次冲入黑暗的密林。
这时闪电划过,塞萨尔忽然在她苍白的面孔上看到了城堡里那个骄傲又残忍的少女。看起来不管经历了多少年,亚尔兰蒂心灵的年纪还是没有丝毫变化和成长,一如往昔那般。
是因为她出生以后经历的岁月太过短暂吗?是因为在出生以前,她就已经经历了许多、许多个时代,经历了从骗子先知开始的每一个先祖的每一年岁月吗?一个从无数先祖记忆中产生的自我意识,当真会是一个完整的人格吗?
似乎在亚尔兰蒂出生之后,那些能让寻常孩童长大和成熟的经历就已经是沧海一粟,无法再让她的心智发生任何变化了。
如果她真如米拉瓦所说是个邪物,那她一定是人格意义上的邪物。
这时候亚尔兰蒂微微一笑,忽然仰面吻在他唇上,“我们的约定还有效吗,亲爱的?”
塞萨尔感觉到了她嘴唇的寒凉,感到她的发丝拂过他面颊,覆着一层冰雪,当然,他还看到了她左手的抽搐。米拉瓦此时的处境多少让他想起了戴安娜的母亲,但那位冬夜要更空洞一些,像是个人偶,他面前这位冬夜则充满了邪性,是从许多、许多先祖记忆中诞生出的无法揣摩的人格。
亚尔兰蒂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对她很寻常,对米拉瓦却很不寻常,不仅左手脱力,刚占据了上风的争夺也迅速落了下分。“你也太好对付了吧,米莱。”塞萨尔咋舌说,“至于你,我亲爱的皇后大人,我们的约定在我看到那个面目像白魇一样空洞的库纳人贵女之前,我还可以考虑,但现在......”
“我不在乎先祖记忆少了哪些。”亚尔兰蒂嘴唇开阖,轻触他的嘴唇,“我甚至可以配合你把那些特别危险的先祖除掉,但是,我一定要找到古老意志最初的根源,——这不也是你的希望吗?为了我的某个后人,还有,为了我亲爱的妹妹。”
“先把这残忆里的身体还给米拉瓦吧。”塞萨尔叹气说,“考虑你的提议是可以,但我要先和其他人谈谈,不止是菲瑞尔丝,还有你从老米拉瓦身上取出的这个男孩。”
亚尔兰蒂轻咬了下他的上唇,好似在调侃他,然后就忽然消失不见,留下一个满头乌黑长发在风中飘舞的少女沉默当场,看着颇为清秀,惹人生怜。大约两三个心跳的时间后,米拉瓦才抿了下嘴,退回身去。他捏着自己的脖子,摸索和寻觅他消失不见的喉结,看起来极想把这个充满象征意味的物件从他咽喉里扯出来。
倒也很柔软,比起亚尔兰蒂要单薄一些,却也是片柔软的少女嘴唇,带着比青涩更青涩的滋味。
这家伙废了好半天劲,最后把自己的脖子都掐红了,终于强迫他消失不见的喉结回到了他身上。然后他才缓了口气,定了心神,缓缓坐到了靠左边的马车夫席位上。尽管如此,他也不忘用力按住自己的胸膛,免得有什么柔软的隆起忽然出现。
“邪物......”米拉瓦还在喃喃自语。
“你从她的小把戏里回过神了没?”塞萨尔问他。
“对,小把戏,”他摇了摇头说,“只是个小把戏。虽然我还没有经历过,但是我已经在老米拉瓦的记忆里看过很多很多了,和经历过没有任何区别。”
“我就先不指正你这发言了。”塞萨尔说,“你对亚尔兰蒂的提议有什么想法吗,陛下?”
“别叫我陛下。”米拉瓦瞪过来,“别人都可以,你不可以。”
“好吧,米莱。”
“米莱也......算了,”米拉瓦再次摇头,“如果要筛选亚尔兰蒂灵魂里的残忆,一定要先把那个白魇一样的邪物给除掉。但这事要怎么办?我连怎么赶走亚尔兰蒂都不知道。”
“你可以去问那位库纳人祭司。”塞萨尔说。
“库纳人祭司也不行,这种古老的秘密已经超过了他存在的岁月。”
“那......”塞萨尔说到一半,却又不想说下去了。他本想说白魇莱戈修斯一定很了解这份古老的秘密,它甚至可以从白魇的视角来判断那些面如白魇的库纳人,给出应对他们的意见。
但是,莱戈修斯?
蛊惑阿尔蒂尼雅陷入深渊的事情就有莱戈修斯一份,谁知道它会把米拉瓦送到何处?这家伙连亚尔兰蒂都不太能对付得了,换作白魇.......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老师?你是在怀疑我吗?”米拉瓦死盯着他,丝毫没发现自己刚扯出来的喉结又消失了。有时候人们越想证明自己,就越回避不了另一种意识在自己体内的萌芽。
“你有些太在意了。”塞萨尔说,“这种事等智者之墓这边的一切了结了再说。我要继续追溯亚尔兰蒂身上那份古老的意志,你有什么想法吗?”
“那东西关乎到我们文明的起源,”米拉瓦说,“它不是亚尔兰蒂一个人的东西。”
塞萨尔略微咋舌,“你的意思是你也想要?认真的?老米拉瓦已经受害过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