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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塞萨尔绕着城防巡视了一整圈,阿尔蒂尼雅还没过来找他询问无穷无尽的问题。他觉得这家伙也许还没醒,于是起身前往她在城堡的卧室,轻声敲她的门。
门开了,原来皇女很早就起身了,只是忙着自己的事情没顾得上出去。此时天色还有些阴暗,她头戴睡帽,身穿睡衣,手里还拿着一沓手稿。不得不说,她看着颇为古怪,也许是他从来没见过她不穿正装的模样。
阿尔蒂尼雅正在翻阅一堆文件,还把她经手过手稿的递给他看,塞萨尔扫视几行,发现是一篇力学论述的手稿。手稿的著述人他从没听过,似乎是卡萨尔帝国某个已经逝世的人。手稿的笔迹很娟秀,通篇都由手写而成。
“是米拉修士复原的手稿。”她说,“我正在看,内容很准确。”
“文风有些诡谲......本来就是这样吗?”
“手稿本来的著述人是个热衷哲思的修士,有什么问题吗,先生?”
塞萨尔把手指从手稿的其中一行划过去,说:“用语很难理解,句式也编的太晦涩,一点都不易读,更别说易懂了。这书看着像是用宗教典籍的文体做书写。我觉得把它摆在书架上起不到多大用途,除非有个通读经文的修士拿着书给人们解经。”
阿尔蒂尼雅稍稍睁大眼睛,“解经吗......您希望但凡识得文字,就能看得懂这本书?”
“这就是这种书的用途,”塞萨尔说,“最好找个能看懂经文但不是修士的人来修改。把晦涩的文本改成通俗易懂的文本,不要逐字逐句地改,要理解它的意思,然后用自己的话写出来。不要使用著述人的风格,也不要做无意义的修饰,顺带还要删除多余的废话,免得浪费了工匠们的时间,叫他们不想读下去。事了之后,可以让修改的人在新编的手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让他平常怎么说话就怎么写,很简单,不是吗?”
“这么说,复原的手稿还是摆在图书馆的书架上,但您希望把新编的书籍放在人们可以随意往来翻阅的地方?”阿尔蒂尼雅问他。
“还记得安格兰那些定期印刷的书吗?这种书就适合放在街头,在泥墙瓦盖的小房子里贩卖。找到懂印刷的人开办店铺,既然是交界地带,就提供两种语言,除了这种对工匠们有帮助的力学论述,你也可以让他们出售很多其它通俗书籍。”
皇女思索起来,“让人识字的读本、日历书、法令书、增长民众信心的战争简报、还有宣传用的画像......”
“你自己的肖像?“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先生,你不要乱说。”
“说实话,就你列的这一串,识字读本根本没人会买,因为不识字也不想识字的根本不会走进书店。战争简报和宣传用的画像是要在街头派发的,没人会为了这个进书店,更不会有几个人愿意花钱。日历书确实是个需求,只要标注的重要日期够多,并且附注详细,自然会受欢众筹群四五⑥壹贰⑦⑨肆零迎。至于法令书......我觉得大多数人都只关心贿赂的刑罚,你得把其它法令和这东西绑一起才能卖得出去。”
“取决于民众的需要?”
“大部分人的需要都很简单明了,”塞萨尔说,“要么关系到生存和生活,要么关系到钻营上位。没有把识字读本摆在街上人们就会蜂拥而至的道理,反正对民众来说,识字本来也不是个值得在乎的东西。有得过且过的法子,就没有逼自己思考和劳累的必要。至于法令书这种东西,大部分内容看了也不会怎样,但要涉及到人人都在干的贪污受贿和弄虚作假,那么,大部分人都会想知道自己怎么干更不容易出事。”
她陷入思索,“怎么才能改变民众的需要呢,先生?照您这么说,就算我们付出巨大的心血去复原,甚至是去新编,去翻译,大部分人也都不需要,大部分人也都不去读,大部分书更是无人问津。最后它们甚至会无处存放,堆到仓库里去等着老鼠啃。”
塞萨尔忽然意识到,这种实用主义思想也许代表了很多帝国贵族的想法。如此看来,卡萨尔帝国的大图书馆给野兽人焚烧一空也不见军队支援,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这事两三句话可说不完......”塞萨尔对她说,“先找个地方坐下说吧。你确定你就穿着这身衣服?”
皇女看了下自己身上的睡衣。“无所谓,”她说,“我今天也没出门的想法,昨天我一夜没有合眼,也许待会儿我会直接睡过去。你知道当长辈的会在晚辈床头讲故事直到她睡着吗,先生?”
“你看着不像是听故事的年纪,阿雅。”
“你看着也不像是讲故事的年纪,但你不还是每天都在讲?”
塞萨尔没法子,于是来到阿尔蒂尼雅在城堡的卧室床边,拉来她的椅子坐下。她这边的红绸窗帘似乎一直垂挂着,床头黑暗一片,在油灯下过日子。出于对个人习惯的尊重,他没掀起窗帘,把一旁油灯点亮了,朦胧的光晕能够让人看清卧室的大概。
她在枕头边上也有笔和记事本。
虽然说是听着长辈的故事睡觉,还穿着睡衣蜷到了被褥里,但一开始讲课,阿尔蒂尼雅就拿着记事本忘记了睡意,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塞萨尔中途发现她根本没吃饭,拿着修士给她的手稿一看就是一整夜,完全忘记了时间。于是他起身走开,给她去拿柜子里的冷餐,还被她隔着门要求把葡萄酒也拿来一份。
皇女目视他把盘子摆在床头的柜子上,还没开始吃,就继续提起了问题。她异常专注,仿佛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一旁柜子上显然是不存在任何东西。他不得不把盘子搬到她膝盖上,才看到她勉为其难地放下笔,拿起一块熏肠咬住,立刻又把笔迅速地拿回来,刷刷地书写起来。
一如往常,阿尔蒂尼雅花了少许时间就掌握了人们要苦思冥想一整天的东西,很多费解的难题在她这边就跟做游戏一样。同时,她还不断对塞萨尔做反问,做质疑,弄得他不得不思考他自己的想法有没有差错。但凡他不是理解了自己所说的,仅仅记住了几句话,他都会给她问的哑口无言。
因为吃的太快,卡住了喉咙,塞萨尔又给她斟了酒,拍她的背,直到她勉强把没怎么嚼的食物给咽下去。床头的油灯散发着一股干草药和柏树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让人觉得很舒适。
塞萨尔觉得皇女好像是把她当成了小孩子,好像是她回到了宫殿里,躺在一张小床上。坐在她床边的,不是一个年纪差不了多少的老师,而是家族长辈在照看一个一整夜都没睡觉的小孩。她看起来从没有经历过类似的场合。
刚才阿尔蒂尼雅赤脚穿着旧布鞋,睡眼惺忪,头发也有些乱,现在来了劲头,靠在枕头上却又没了睡意。她举着锡制的杯子,注视着红葡萄酒泛起的玫瑰色泡沫,一时间忽然又沉默了下来。
这家伙的心思一直都很多变,塞萨尔也揣摩不透。
他觉得,皇女小时候一定异常胡闹和顽劣,靠着这些糟糕的性子掩饰,其他人才没有发现她的才情。直到面见菲瑞尔丝那年,人们终于意识到她和其他皇子皇女不一样。
“或许只是皇子皇女太多了,一个擅长胡闹的也不值得人们关注罢了。”阿尔蒂尼雅开口说,“我小时候就隐约察觉到父母的矛盾了。如果有人吓唬我,说要把我的事情告诉母亲,我就会老实起来;如果只是简单地劝阻我,反而会适得其反,让我闹得更过分。虽然我和父母隔着一堵墙,但当时我认为,我可以跨过去,只是需要一个契机,面见菲瑞尔丝大宗师就是个好契机。虽然后来失败了,但我觉得,我总得有点希望,或者说,总得流点血,然后才发现这路没法走。”
塞萨尔品味着她这句话。“你觉得在你当真流血之前,没什么机会是你不敢去抓住的?”他问道。
“你觉得我是怎么从北边转移到了多米尼,又从多米尼转移到了奥利丹?与其说没有什么机会是我不敢抓的,不如说,我认定了的机会,我就不会眼看着自己错过。”她放下酒杯,伸手抓住他的脖子,“就像这样。”
塞萨尔觉得这家伙想给他栓上狗链子,拉着他在宫殿里展示。她的一举一动都很难琢磨。
“图书馆主人很危险,它给出的一切意见也都很危险。”他说。
“我知道,塞萨尔老师。”阿尔蒂尼雅同意说,“但我以为,你想做的事情要危险得多。如果你坚持要去当诱饵拖延时间,你就不该质问我会不会以身犯险。”
“你已经认定了自己也会以身犯险吗?”
“如果你做了什么事我却不敢效仿,我觉得这个学生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去认了。”
“你何止是想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