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还未亮透,工地的角落已经开始发出零碎的铁器碰撞声。林建民拎着饭桶走进脚手架下的休息棚,一身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棉衣沾满了水泥和尘土,袖口处早已磨破,露出冻红粗裂的手腕。
他个子不高,五短身材,脖子粗短,皮肤黄黑,下颌带着半圈不规则的胡茬。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板着,眼角挂着终年未散的疲惫与麻木。岁月像刀一样在他脸上刻出沟壑,他的背微微佝偻,但眼神却透出一股毅力。
林建民是工地里最老实、最能干的一个,也是最沉默的。
“老林,又早起啦。”
打招呼的是赵三根,瘦得像竹竿,一笑就露出一嘴黄牙。他穿着褪色的羽绒背心,手里夹着根廉价香烟,眼睛却贼亮,总在四处打量。
“你女儿昨儿是不是又没回来啊?”赵三根咧嘴笑,“大学生都忙得很咯。”
林建民没接话,只从破旧塑料袋里拿出几个馒头,默默啃着。他牙口不好,咬得慢,每一口都吃得像是在忍着咽下一口刀片。
不远处,王虎子把一袋砂浆扛上肩,像举着棺材板一样稳。他身高接近一米九,块头结实,脸上永远挂着傻呵呵的笑,话少,力气大。有人说他脑子不好使,也有人说他就是虎憨憨。
“老林,我帮你干。”王虎子走了过来,声音低哑,却真诚。
“没事儿。”林建民摆摆手,“我能抬。”
三人正准备开工,工地门口传来一阵皮鞋踩地的急促声。
是阿邢来了。
这人二十七八,头发染得半黄,耳朵上戴着一颗银钉,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脸瘦,眼神狠,笑起来带着股让人浑身不舒服的油滑。
“盒饭来了,今天涨价,一份三十八。”
有人皱眉:“前几天才二十八。”
“你也知道物价涨啊。”阿邢咧嘴笑,“不吃就别订,饿着干活,后果自负。”
赵三根立马赔笑:“来一份来一份,还是你们盒饭有味。”
林建民低头捏了捏裤兜,没说话。
那天下午,有个四川来的新工人因为拒买盒饭,下班路上被人打断腿,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没人报警,也没人提。
风吹过吊塔,咯啦咯啦地响,像钢铁的呻吟。
——
上午八点,工地正式开工。
林建民扛着钢筋,随着施工队步入浇筑区。他的动作比年轻人慢一些,却沉稳。双手长年茧裂,掌心抓得稳稳的。他把一捆钢筋准确地摆在指定线位,脚下不偏一分。
王虎子站在他对面,两人配合默契,钢筋一根根被摆上桁架。
赵三根则总是在混,东瞅瞅西看看,干几分钟就蹲在旁边假装抽烟。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没?”赵三根低声,“前几天我们那边的楼塌了一块儿,说是水泥比例偷工减料。”
“谁干的?”
“还能是谁?是阿邢那帮人从材料厂收的钱。听说那厂老板的表哥,是包工头亲戚。”
林建民没说话,只把钢筋往前搬了一点,声音像闷雷敲在木地板上。
“老林,你真是闷啊。”赵三根啧了一声,“你就不怕你女儿嫁出去,嫁个白眼狼,把你当老废物?”
林建民抬头,目光扫过去,一句话也没说。
赵三根打了个哈哈,缩了缩脖子。
——
中午休息时,大家坐在阴影处吃饭。
林建民拿出自带的咸菜馒头,啃得静悄悄。他不吃阿邢的盒饭,那三十八块,够他和女儿吃两天。
身后传来吵闹声。
“干你娘的,敢偷我的饭?”
阿邢正揪着一个新来的小工,死死摁在水泥袋上。那小工瘦小,鼻梁被打得流血,连声求饶。
“不是我,我只是饿了……我……”
“饿?老子不管你饿不饿。”
阿邢一脚踹在他腿弯上,那人跪了下来,像断了骨。
赵三根站在旁边,一脸看热闹的神色,王虎子皱了皱眉,却没动。
林建民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放下饭盒,站了起来。
“够了。”
阿邢回头,目光阴冷。
“老林,你什么意思?”
林建民没动,只说:“一个工地上的,都是挣血汗钱的。”
阿邢冷笑一声,松开那人衣领,拍了拍手:“算你命大。”
那小工跌坐在地,眼里含泪,不停点头。
林建民坐回原地。
赵三根低声嘀咕:“你也太轴了,得罪这种人,不划算。”
林建民没回应,眼神落在远处吊车缓慢旋转的影子上,像是望着什么遥远却注定要逼近的东西。
——
下午五点,天开始擦黑,雪再次飘下。
林建民和王虎子抬完最后一批板材,浑身湿透。风吹来,身上像包着刀片。王虎子憨笑着拍他肩膀:“今天辛苦。”
林建民点头,声音沙哑:“明天还得早。”
他们走出工地,赵三根小跑着跟上,手里又拿着一根烟。
“老林,晚上一起去喝两杯?那家东北烧烤的小妹,新来了一个,屁股翘得像馒头……”
“我不去。”
“你就别装清高了,你女儿也不在家,去乐呵乐呵怎么了?”
林建民没说话,脚步却明显加快。
赵三根站在原地,啐了一口:“装。”
王虎子倒是笑笑:“他女儿念书,乖着呢。”
“哎,他都光棍多久了,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妈的....再说了,那么漂亮的女儿。”赵三根笑得意味深长。
林建民走远了,他的背影在雪里越走越沉,像一块石,压着什么碎声响。
这天,他没有带晚饭回家。
——
门锁“咔哒”一声响,屋内的空气顿时震了一下。
林初夏从厨房探出头,围裙还挂在腰上,手上带着些未擦干净的水痕。她今天穿得简单,家居棉绒卫衣配灰色长裤,脚上踩着厚袜子,头发扎成松散的马尾,几缕碎发滑到耳根边,显得没什么防备。
“回来了?”她语气平静,不算热情,也不冷淡。
林建民嗯了一声,关上门,把工地用的饭桶靠墙放好。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落在她耳后的水珠上,却迅速移开。
屋里依旧是老样子。昏黄的节能灯在天花板中央晃着光,地板踩下去咯吱作响,角落的墙皮斑驳,有一小块甚至已经剥落,露出下层潮气未干的砖缝。
餐桌上摆着两个盘子,一份白菜炒粉丝,一碟鸡蛋番茄,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蒸汽正缓缓升起,和空气中微凉的凉意交织。
“你吃过了吗?”
“刚做好的,一起吃吧。”
林初夏转身去厨房端汤,身影穿过那块落地灯光照亮的地毯,柔和而轻盈。她背影瘦削,肩胛轻微起伏,灰色的布料在腰线处被收紧,显得格外安静。
林建民坐下,一边脱外套,一边盯着冒热气的饭菜出神。他的手背上裂着两道口子,被风一吹就刺痛;指关节因多年的搬砖和抬钢管变形,像磨钝的器械。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下巴的胡渣扎手,脸颊粗糙,眉毛中藏着尘土。
“今天冷得像刀刮。”他低声说。
林初夏坐下,递给他一碗汤。
“你穿少了。”她瞥了一眼他只套了一层毛衣的内里,“棉衣又没扣上。”
林建民点点头,不说话,低头喝汤。
空气短暂地安静了几秒。
锅炉哼着微弱的响声,窗外风撞在玻璃上,发出不规律的轻响。
饭桌上只有筷子的碰撞声。
“你今天回来挺晚的。”
林初夏放下筷子,抿了抿唇。
“医院那边……王时病情恶化了。”
林建民皱了皱眉:“很严重?”
“败血症,差一点就……”她声音很低,“幸好抢救及时。”
“你们……还差不少钱吧?”
林初夏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林建民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咀嚼着饭菜。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后来呢?”
“胡医生……帮忙垫了三万多。”她轻声说完,又立刻补了一句,“我会还的,他说可以安排我做实习工作,慢慢还。”
林建民“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饭,表情没什么起伏,但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没再问。
饭吃到一半,她起身收拾了碗筷。
林建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长出一口气。肩膀沉沉的,背像被绑了石头。炉子烧得热,但他还是觉得凉。
厨房里水声响起,碗碰瓷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空间里。她背对着他弯着腰洗碗,偶尔推掉鬓角的头发,动作轻柔,手腕白而细。
林建民不由得看了两眼。
她和老婆很像。
他脑中忽然浮现出十几年前那个雨夜。他抱着才两岁的林初夏,站在县医院的门口,怀里孩子咳得惊天动地,身上却一点温度都没有。他当时把所有工地的钱都掏出来,也没能救回那张枕头边的脸。
那之后,日子变成一根绳,一头拴着孩子,一头拴着活着。
他突然发现,林初夏已经不是那个会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的小东西了。
她很努力读书,上了大学,却不知怎的,也变得沉默。
“我先洗澡了。”她从厨房擦干手,走进卧室拿了睡衣,又拐进浴室。
门关上的一刻,灯光被切成一道柔雾。
林建民听着水声响起,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盘旋在心口,说不清,也压不下。
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帘子一角。
外头雪正大,街灯下白茫茫一片,像谁不小心撒了盐。
他点了一根烟,烟雾升起,绕在光影间。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门缝的光线上——那道光柔软地铺在客厅地板上,像从另一个世界泄出来的梦境。
他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坐回餐桌前。
水声停了。
卫生间的门开得不大,只是“咔哒”一声,从雾气中推出一缕暖黄的灯光。林初夏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外走。
她穿着宽松的衬衫,那种落肩的、软绵绵的棉布,颜色是有些发白的青蓝,衣摆垂在臀后,却没遮住那双修长的腿。她走得不快,头发湿漉漉的,贴着肩胛,水珠顺着发丝滑下来,在锁骨边停了一下,然后没入衣领。
她低头的时候,脖颈线条显得分外清晰,衣领有些大,从肩头滑下去一截,露出内里浅色的吊带边,勾在凝脂般的肩头上。她一边走,一边抬手理头发,手肘一撑,薄布就在她胸前微微拱起,轮廓像被灯光揉软了似的,不经意,却更叫人心跳漏半拍。
林建民坐得笔直,眼睛没敢多看。但那一眼,像刀划过布料,只留下一个形状,没有声响。
他听见自己喉头滚动了一下,不是咽口水,是身体突然紧了一瞬,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哪里发热。
她的腿修长,脚裸纤细,踩在布拖上时动作极轻,像怕吵醒什么梦。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鞋印,像是从泥地里踩进来的。
林初夏意外地看见林建民仍坐在餐桌旁,身子没有动。
“爸?”她顿了一下,“你怎么还没睡?”
他抬头,眼神慢了半拍才聚焦在她脸上,语气有点低哑:“抽根烟……就坐了一会。”
林初夏微微皱眉,没说什么。她擦了擦头发,随口道:“早点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林建民点了点头,却没立即站起来。
她走到饮水机边倒了杯温水,转身时又看了他一眼。男人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比往常更重,影子映在墙上,不动如山。
“灯记得关。”她说完,便回了房间。
客厅再次归于寂静。
林建民盯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才缓缓站起,拧灭了桌上的台灯,余光在黑暗中只留下一线门缝的暖色,仿佛尚未熄尽的火。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记敲门声,重重的,带着些不耐与节奏。
“咚、咚、咚。”
林建民神经猛地一绷。
林初夏的房间里传来轻微的动静,她也听见了。
他走到门口,贴着门板低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老林啊,我阿邢,晚上还没睡呢吧?”
那声音里透着白天被驳了面子的阴影,笑意下面,藏着针。
“有点事,咱们聊聊呗,不碍事。”
林建民的手停在门把上,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屋里气压骤降,像雪夜里突然来了风,冻进骨缝。
他没有开门。
敲门声又响了一下。
“我知道你在。”
“早点休息啊,老林。”
然后是一阵脚步声,拖得长长的,带着故意的响动,慢慢远去。
林建民盯着门口看了一会,才关上门内的挂钩,轻轻锁死。
屋内一片安静,雪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