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驱赶入刘府的百姓越来越多,大伙不得不打通了隔壁的院墙安置新人,反正左近都已经搬空了。这些人来历驳杂,心思不一,甚至有把处境怪罪给解冤仇,以及因绝望而发狂的,纵有华老尽力安抚,也闹了一两起凶杀。
潮义信丢进刘府的伤患也越来越多,泼皮们下手狠毒,五娘往往竭尽全力也抢救不回伤员性命,每有人死去,她总会在夜里背着人偷偷哭泣。但后来,死的人多了,她也就习惯了,渐渐有伤重难治的,裹了伤口,给口烈酒了事,因为药材已然不足。
窟窿城夜夜遣鬼卒侵扰刘府,府中的符箓法器慢慢消耗殆尽,李长安只好让人挖了神祠院子里的朱砂,裁剪下窗户纸,聊作符箓抵御厉鬼。
一切都很糟糕。
而更糟糕的是,人员越来越多,物资却越来越少。
食水即将耗尽。
…………
“鬼王那狗贼!”
镜河恨恨道。
“想把咱们活活困死么?!”
书房里,人人闻言郁郁,邓波却面带讥讽。
上次争执之后,两人非但没有和解,矛盾反而愈积愈深。
眼下更故作惊疑。
“咦?不意真人亦有眼可看、有耳可听、有心可思呀?”
镜河冷眼觑他。
“居士果然良商,能言善语,往后作了鬼正好凭此口舌领着祖宗去别家坟边乞食。”她当场反口刺回去,“毕竟能给你家烧香的,都让海寇给害死了。”
“牛鼻子!”
“鱼鳖贼!”
两人又吵嚷起来,大伙儿纷纷去劝,但这些日子都看腻了,都不得劲儿,眼见要上演全武行。
“够了!”
无尘拍案而起,痛心疾首。
“而今乃是生死存亡之刻,成败决定之时,合该勠力同心、殊死一搏,怎可因言语再生嫌隙?”
邓波呵呵不语。
镜河却拧紧了眉头。
“勠力同心?”
这几天,她常见着无尘、李长安、黄尾几个背着人咬耳朵,无尘聪慧,那黄毛鬼又狡诈,今夜忽让大伙儿齐聚,还以为是鼓捣出什么扭转局势的新计策,没想……
“和尚还在想劳什子滔滔大势?什么人人皆是解冤仇。”镜河很是不耐,“照我看,个个都是懦夫!是蠢蛋!是叛徒!”
“练师所言不无道理。”
紧随着,抱一法师捋着长须慢条斯理道:“鬼王或有逼反钱唐的一日,可待那时,刘府怕已从囚笼变作坟冢,我等也已是这冢中枯骨。”
书房中人人附和。
大伙儿反对窟窿城,虽多出自私利与仇怨,但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却是漠视与背叛,也不得不叫人心冷。
对无尘的计划早已没了信心。
“解冤仇”已然失败了!
“是贫僧想当然,低估了百姓求安寻稳的心思。”
无尘认错得很干脆,却又话锋一转。
“但更错的是,只把成败寄于百姓身上。近来坐困于此,贫僧反复思量,我等能引以为援的,难道只有散沙一样的百姓,无有其他?”
无尘端着话语,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可惜。
没人搭理他。
李长安只好又站出来,干咳两声,装出迟疑的语气。
“大师所言难道是……”
他顿了顿,勾足了耳朵,才把那词儿抛出来。
“十三家?”
镜河第一个嗤笑出声。
这位原寺观的高层态度尚且如此,更弗论其他人了。华翁锁起眉头,抱一呵呵抚须,龙涛吐了口唾沫。
无尘顶着尴尬氛围定定点头。
“正是十三家!”
不待反驳,紧接着说道:
“贫僧知晓诸位认定十三家枉顾公理一味助纣为虐,可不妨扪心自问。”
“钱唐北有灾民,南有妖蛮,西有乱军,东有海贼。值此乱世,要护住这方寸安宁之地,谈何容易?祖师们对窟窿城一再忍让,不过是顾全大局,担忧外患未除,内乱又起。”
他细细剖析。
“诸位都清楚,自咱们退入刘府以来,窟窿城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作风更为贪婪残暴,不都暴露出鬼王的狼子野心、势大难制么?旁的不说,难道祖师们真的愿意看到窟窿城继续坐大?从十三家变作十四家?”
场中已有人竖起了耳朵。
“此时此刻,是危机也是转机!以往,咱们虽有合作,实则各行其是,势大而力弱。而今,看似困于死地,却正如五指紧攥成拳!只消抛下隔阂……”
镜河、邓波一起哼哼。
“……奋起反击,给予恶鬼以重创,展现咱们的能耐,难道十三家会坐视我等覆灭?只要他们稍予援手,咱们便能活下来,解冤仇便能活下来,又何愁等不到大势到来?”
他环视众人。
“还是说,诸位踏进刘府,只是为了等死?”
场中依旧沉默,但大伙儿神情中已有动容。
镜河性情最直。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道出大伙儿的疑虑。
“以前咱们有钱有人都奈何不得窟窿城,而今没钱没人,连符都是用窗户纸画的,拿什么去重创恶鬼?”
无尘轻笑起来,胸有成竹。
“诸位可知镇抚司?”
他定定说道。
“贫僧有一批货。”
“一批镇抚司的货!”
…………
“河南道去岁大饥,盗贼蜂起,官兵、叛兵、乱兵、贼兵互相攻杀,时至今日也未能平定。各级官府不能维持,镇抚司亦不例外。有朋友寄信来,说某镇抚司主官欲变卖府库好弃官而去,贫僧当即遣了心腹北上求购。乱兵阻隔,没了消息,本以为人财两失,可几天前,忽得密信,说买得好物成功返还,只是慑于局势,暂且藏匿城外。”
抱一法师不再慢悠悠捋他的长须,急忙问:“都有何物?”
“除了寻常符箓法器,还有赤乌箭、渡魔针、雷震子、铜符甲……俱是一等一斩妖除魔的利器!”
“太好了!”
龙涛喜不自胜,连连握拳。
“咱们一起杀出去,接了东西,回头多宰杀它几头恶鬼,消消这些日子憋出的鸟气!”
“不成。”
无尘当即反驳。
“动静一大,事必泄露。窟窿城对刘府围而不攻,一是把咱们挂起来恐吓钱唐,二是忌惮李道长手中雷符,不愿折损爪牙。可一旦知晓咱们手中有镇抚司的法器,鬼王势必不顾伤亡、倾力来攻,介时,你我或可逃脱,但托庇于此的百姓却将落于恶鬼之手。”
“更何况,事若泄露,窟窿城必生防备,便有法器,效果恐也大打折扣。”
“所以。”
“咱们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运进城来!”
华翁沉吟一阵:
“依小和尚所言,那批法器威力不凡,数目也颇大,转运间必有灵光泄露。早些时日,你我或能各施手段,可如今,咱们自个儿都困坐囚笼,再想骗过恶鬼耳目,几无可能。”
无尘却笑道。
“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他来到屏风前——屏风换了新的,但依旧是一副钱唐地图——点着城外海塘处。
“镇海印在石塘上压了数月,渐渐难以镇住海波。贫僧收到消息,三天之后,十三家将放开海禁,迎还镇海印入增福庙。此乃钱唐盛事,介时,不但有僧道相随,神将侍卫,更有一位祖师出面亲自看护。沿途活人伏拜,死人避道,一应妖邪贼匪无不远窜。窟窿城再跋扈,也不会平白在此时触十三家的霉头。”
“而我们则可借此作掩护,悄无声息把东西送进城内。”
场中反应不甚热烈,无尘看出他们心中所虑。
“当然,迎奉镇海印是钱唐要事,不会让闲杂人等混迹其中,所以咱们只可同行不可同路。”
说罢,无尘让开屏风,黄尾笑嘻嘻站了过来。
“迎奉的队伍不管走哪条道,都得由迎潮坊入城至增福坊,地上隔着楼舍无数,地下也是沟渠纵横。到时候,迎奉队伍光明正大走地上大道,咱们可暗中缀着钻那地下沟渠,如此,既借了虎皮,又可两不相干。”
他拿了支笔,在屏风上勾画着可走的沟渠。
每添一笔,大伙儿眼里便亮上一分。
待他勾画完,一条隐秘坦途已然成型。
无尘晓得火候正好。
趁热打铁。
“诸位,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成,则流芳百世;败,则死无葬身之地!胜负在此一举,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本钱就莫再藏着掖着了。”
还是镜河第一个响应。
“护送镇海印历来由增福庙负责,增福庙的都管是我……”她扭捏了一瞬,“……故旧,我若恳请,他应能稍有照拂,可随行队伍庞大人员众多,还需上下打点。”
邓波难得没有拆台:
“我在增福庙账上还有一笔存银。若不够,暗中资助解冤仇的非我一个,邓某既一力抗下,他们也该出点血了。”
曲定春犹豫一阵:
“看守刘府东边街口的高翎其实是自家兄弟,为保全性命以待他时,佯装投靠了潮义信,咱们可从他那里潜出刘府。”
你一言我一语,谋划渐渐完善。
可还差最后一桩。
怎么把消息安全递出刘府呢?
“我有法子。”
李长安推开窗户。
一只漆黑圆润的大毛团蹲坐在窗外。
翠色的眸子在月下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