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似与往常并无不同。
铅云依旧低垂,寒雾依旧深锁,潮义信依旧明火执仗封锁刘府。
直到。
一车一马一道童到了刘府门前。
叩开大门。
等候多时的无尘和李长安登上马车。
道童挥起马鞭。
车驾辚辚而去。
转过街角,前方火光如昼。
罗振光领着大批人马堵住道路。
车只是寻常木车,只消他一声令下,乱箭齐发,便有机会将他与鬼王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李长安与无尘射成刺猬。
可面上好一顿阴晴变化后,或许是身边鬼神缺席,或许是身后人心浮动,他终究什么也没做,退往街旁屈身施礼。
他手下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让开道路,个个弯腰揖拜,恨不得把鼻子贴住脚尖,更有甚者,干脆跪下磕起头来。
道童却连一记白眼也欠奉,视若空气,驱车而去。
赏仙宴是百宝真人的私宴,李长安以为其或在城中增福庙,或在城外栖霞山,没想一路穿街过桥,出了城门,驶过郊外暗沉沉的夜晚,望见一座雾笼的山峰。
此峰名为月桂峰,山中多桂树,金秋一至,香满溪林,更兼山势奇绝,视野开阔,乃是中秋赏月的一处奇景。但这奇景,世人谈论的多,见过却的少。概因,此峰离着不远就是飞来山。
宴会设在山上,理应下车步行。
道童却挥响马鞭,驱车沿着一条溪水而上。
坡度堪称陡峭,马儿却不吃力;溪边多是乱石,车中却不颠簸。
李长安好奇掀开车帘,迎面山雾袭人,细细一嗅,无有水腥土臊,反有种温润异香,叫人精神一振。
低头看。
见着溪中升腾水雾笼罩两岸,车轮卷起雾气丝丝袅袅,离地尚有一尺,原来马车并未行在山路,而是浮于雾中。
举目四顾。
山林烟笼雾罩,枝叶婆娑,在这个不见星月的夜晚却不显阴森黑暗,因有柔和的光自山林中漫射,照得雾气好似极细的沙粒在空中浮动,且在树梢头,在青石上,在花藤中……更渲染着一点点一团团淡淡的光晕,更添朦胧。叫人误以为,此身不在深夜的幽暗,而是在清晨的幻梦。
“幻梦”里,有猿猴捧着青果在枝头跳荡,有翠鸟啼鸣在叶底穿梭,有锦鲤在溪水中嬉游……时见种种鸟兽在光晕里出没,皆机灵可爱,并不避人。
“果然奇景。”李长安叹道:“难怪真人会选在此山设宴。”
“客人误矣。”一路寡言少语的道童笑道,“此山固有佳景,却不过凡石俗木,是我家师尊在此设宴,才叫它沾了些神仙气象。”
话语间,有翠鸟成群而来,随着马车伴飞,脆鸣时左时右,一路登山向上,又忽而离去,投入林间一方空地。
空地上雾格外稀,光格外明。
聚着几头麋鹿悠然觅食,当中一头纯白雄鹿,格外雄壮,格外高大,光辉映照在它的角冠上仿佛七宝彩树熠熠生辉。
远远望见马车,曲起前腿微微点头致意。
点头?
大抵是发现李长安看得出神,道童贴心地放缓了马蹄,让“游客”看足了神鹿点头。
而后缘溪而上,一路奇景看腻,马车终于停下。
下了车,却发现前方无有通路,只一道断崖,崖下雾气翻涌如水波。
道童不疾不徐到了悬崖边,手中提灯一引,顿见一座白玉桥自云雾中沃光而生直通对岸。
“客人请随我来。”道童微笑道,“过了遇仙桥,便是赏仙宴。”
就这么,跨过玉桥,抵达了对岸孤峰,穿过枝叶掩映的小径,掀开藤花垂落的帘幕,走入了一片朗朗月光。
…………
入目是片小小山谷,一轮明月近人映入谷中如积水空明。山石承光,花树摇辉,处处皎然。
十余张席案错落布置其间,嘉宾满座。
道童将李长安引入空席,视案上,不外乎春莓夏李秋梨冬枣及一些零散点心,旁边置有小火炉,暖气熏熏间散发异香,细细一瞧,原来炉中柴火中夹有檀木一类名贵香料。
李长安自入座,无尘却道自己非是外客,而是门内弟子,应该侍奉祖师,转身登上一座高高的石台。
台上悬着明月,月下生着一株金桂,开得灿漫,树下设着棋局,戴着黄金面具的百宝真人正拈子凝思,对面并无弈者,只一面石镜。
无尘上前没有出声打扰,默默侍立,偶尔用掸子清扫落在棋盘上的桂子。
谷中宾客亦不敢吵闹。
如此,山谷与宾客皆在月下静候,一直候到了棋局结束,百宝迟迟撑了懒腰,抖落双肩落花,向山谷中笑道:
“道人沉迷棋局,劳烦诸位久候了。”
环顾山谷。
“宾客既已齐至,那便赐宴吧。”
他从袖中取出一柄如意敲响棋罐。
馨声悠长回荡。
有清风吹来摇落金桂送入山谷。
桂子落处,仿佛一点油墨滴上宣纸渲开片片色彩,那是株株桂木迎风齐放,玉白金红,馨香满怀,光照山谷。
不。
教山谷骤然明亮的,不止灿漫桂花,更是随着馨声愈来愈近的月轮,月辉大盛,顷刻间,那月轮已庞大到笼罩住半个山谷。
可望见着月中蟾宫楼台罗列,有乐师舞姬歌舞其间,丝竹初渺茫,后渐清晰,终出月宫降山谷,在皎然月色下,蹁跹飘飞且歌且舞。
继而,又有数行飞天仙女托着食盘酒壶而出,洒下一片笑语,飞入各席,皆容貌姣好,巧笑嫣然,殷勤奉食劝酒。
真人在台上,宾客们哪儿敢放肆,大多以礼相待,可座中却有一黑脸汉,左拥右抱肆意狎昵,饮食中有一盘切脍最为精贵,他三两口吃尽,尤不知足,忽而起身扯住案前经过的飞天,吓得美人花枝烂颤,他却哈哈大笑,更拔出刀来,一刀砍断了这飞天的胳膊,置于空盘上。
满座惊骇。
他却施施然跳出来,冲台上百宝嬉笑道:
“前番在祖师席上食得灵肉,滋味哪是凡间饮食可比,数年下,弟子是餐餐乏味,消瘦了好多。”他拍了拍肥壮的腰肚,“而今再尝得神仙滋味,一时馋虫上脑,祖师千万见谅,千万见谅!”
他曲着肥躯,连连作揖。
“无赖儿。”百宝摇头笑斥,“贪吃!”
手中如意一点。
断臂化作切脍片片叠满盘中,那飞天也在月华里生出新的手臂,慌张离了黑脸汉,飞入李长安席上,温言劝酒时眼底含泪,尤带可怜。
李长安细细看她,她身上既无人气驳杂,也无鬼气阴森,更无仙神携有的香火味,当属某种造物,可偏偏勾起李长安的驱神之变颇有些蠢蠢欲动。
不由问她:
“仙子有灵或者无灵?”
“客人问话好生奇怪?”飞天微笑着斟酒,“有灵如何?无灵如何?”
“无灵,再如何似人,也是死物。有灵,即便非人,亦会痛呼。”
飞天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
含混回答:
“客人亦是玄门羽客,岂不知世间万物皆有灵。”
她不愿意多说,李长安也不去多问,专心对付起酒菜,席上饮食不负“仙”名,道道美味非常,只是当李长安夹起切脍,片片薄如蝉翼,应属羊肉,没有丁点儿膻气,反透着奶香,定然好吃,可一想到黑脸汉所言——灵肉——李长安迟疑着又放下了筷子。
“此肉乃仙人所食,坊间千金也难求,珍馐在前,郎君何故停箸?”
却是临席探身过来搭话。
“我不喜羊肉。”
道士敷衍一句,见他有兴趣,便把切脍赠予了他。
这人也不客气,欣然收下。
“我亦不胜酒力。”
还增来一壶好酒。
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就搭上了话,此人自言姓秦名柯,借了十三家的福作些买卖是个小商贾。
“小商贾可上不了赏仙宴。”
“解冤仇当面,买卖再大,不也只是小小商贾么?”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痛饮。
古来今来,请客吃席目的往往不在吃喝上,百宝真人是道士,宴席的栏目首先当是谈玄论道。可其是修行近千年的在世仙真,正如没人配与他对弈,也没人有资格与他论道。
所以酒宴理所当然成了讲经宴。
真人一开口。
李长安连忙振奋精神,立耳倾听,他虽是野道人,却也是个有追求的野道人,然无奈何,真人所讲玄之又玄,听得他一头雾水。
环视谷中宾客,个个沉浸其中,便连那黑脸汉也舍了酒色,正襟危坐。
难道。
就我听不懂?
李长安赶紧去瞅临席,秦柯同样听得入神,时不时点头微笑。
悄声问他:
“真人讲得如何?”
秦柯如痴如醉:
“妙不可言!”
“可否剖析一二?”
秦柯摇头晃脑:
“妙不可言呐!”
好吧。
李长安明白了。
如此这般,妙了《黄庭经》,又妙完《感应篇》,山谷桂子落了浅浅一层,枝头芳华又复发一轮。
百宝真人终于讲罢。
谷中宾客个个回味许久,才纷纷叫好,这个说听了神清气爽,那个说听完身轻如燕,还有气生百骸的,白发返青的,七嘴八舌一通吹捧,最后纷纷道,他们近年收罗了海内奇珍,要请仙人鉴赏,略尝恩德。
百宝大笑着挥起月华潋滟。
“我设此宴,既为赏仙景,亦为鉴仙宝,正赖诸位一展珍藏为今日增光显色。”
话语间。
月宫中飞出一位女仙,在宾客们热切目光追随下,在谷中蹁跹一阵,忽而娇声一笑,飞到一位宾客席案当前。
那人喜出望外,连忙捧出一方锦盒交托过去。
“啧!竟让这厮抢了头彩。”
秦柯神情不悦,解释说那人亦是商贾,却不像自己这般诚信经营,是个十足的滑头。
仙女已回到百宝身边,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尊白玉美人像。
滑头商贾道:“此白玉美人本是身毒某国国宝,王国覆灭后,几经流转,终被我重金求得,夏日触之生凉,冬日拥之生暖,神异非常。”
百宝真人打量一番,微微颔首:“冠带飘飞,神光内敛,不愧国宝。”
使飞天将玉美人送下高台,示于众宾客观赏,李长安趁机摸了一把,果然自生温暖。
罢了。
玉美人被送还商贾,顺带还赐了他一袋金沙与一斛明珠。
商贾却郁郁不乐,连道谢时的笑容都颇为勉强。
第二位展示珍藏的是个叫赵雨的士人,本是中原世家大族,近年才避难而来。
展示的乃一个机关盒,打开来,盒中如庄园模样,房屋田舍井然,人物小若指头,但耕耘劳作仿若活人。
据其言,乃是古时鲁班所制。
百宝真人爱不释手,连道“妙哉”。
赵雨见状忙道:“仆自入钱唐,幸得恩庇,常苦于无路报仙长恩德。此物早有心献上,还望不弃粗陋,稍解结草衔环之情。”
百宝却摇头:“我设此宴,是为众乐乐,而非独乐乐,岂能平白夺人所爱?”
赵雨立马离席撅臀伏拜:“还望仙人垂怜!”
“也罢,也罢。”
百宝思索一阵。
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铜镜。
“此为照骨镜,能透照脏腑,可否以此镜交换居士宝盒?”
赵雨欣喜若狂,高声答应,引来一片艳羡目光。
随后,宾客们又陆续奉上几件珍宝,以道士这个穷鬼看来,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却都不入百宝法眼,只得了些金沙、明珠。
直到秦柯献上自南洋收得的避水珠,换了一颗泉流石。
放入水中,可听得泉水淙淙,风声簌簌,鸟声啾啾。
李长安不解:“这有何用?”
“用?”
秦柯不可思议。
“真人所赐如何能用?”
他语重心长道:
“道长若得回赐,便该小心供奉起来,若哪天真人想起赐下的宝物,又要赏玩,你原封不动拿出来,岂非又是一桩仙缘?”
秦柯当真乌鸦嘴,刚说完,那飞天就到了李长安席前。
飞天笑语盈盈。
李长安视若无睹。
飞天笑颜渐僵。
李长安巍峨不动。
直到她似乎听到了什么指令,才留得一点古怪目光,返身去了他处。
至于李长安。
送礼?
什么送礼?
无尘没说啊。
我只是来吃饭的。
……
又献了几轮,都未得青睐。
最后,轮到了那黑脸汉。
秦柯小声介绍:“那汉子名唤彭泽,是平海军军中大将,与增福庙关系匪浅,他既回了钱唐,咦?莫非海患已平?”
他暗自嘀咕间,彭泽已跳出席位,洋洋自得道:
“弟子鏖战波涛,登上匪首座舰,斩下其首级,夺得一杆葵水旗,能兴风作浪召云致雨。”
说罢,他取出一杆大旗,跳下山谷,挥动大旗,登时狂风大作,惊得空中舞乐的飞天慌张惊散。再一挥旗,云翳四聚遮蔽月空。他再把大旗一按,便见风息云散。
演示罢了,恭敬来到台下,双手献上。
百宝真人连声道“好”,还赐予一柄短剑。
他拔剑出来,光寒山谷,忙欢喜谢恩,大辣辣把剑别在腰上,却没回自己席位,转身到了李长安席前,喷吐着酒气,翻起两颊横肉。
“哪里来的短毛和尚?好生无礼!我等受邀都早早在山下守候,你却偏偏要劳人迎送。我等入席都早早备下珍宝,你却偏偏空手而来!莫非某些人私下得了好处,却让你这厮……”
他摩挲着宝剑,嗬嗬怪笑。
“混进来捣乱不成?!”
李长安握着餐刀,没及回应,他身后:
“彭将军醉矣。”
“老子没……”
他醉眼一瞪,破口要大骂,可一转头,却咕咚一声,慌张跪伏在地,告罪不止。
飞下高台的百宝真人并不理会他,而是放声对谷中说道:
“玄霄小友并非空手入席,恰恰相反,他将要把一件至宝献于道人。”
“世人皆知,钱唐有三宝。其一乃镇海印,受万民托付委我代管。其二是鸟天鱼渊图,师门遗泽在我囊中。其三则是宝镜‘几许’,经年求之不得,深感怅憾。故我百宝囊中常空置一格,留于宝镜。时人戏谑,笑我这‘百宝’之号名不副实,实为‘九十九’宝道人。”
他取来酒壶,亲自为李长安斟满一杯。
“今日,我请小友登上席,便是因来日,小友愿为我补缺憾。”
百宝说得真挚,却叫李长安一头雾水。
几许?什么几许?
可无尘却在他身后一个劲儿眨眼。
李长安也只好举杯一饮而尽。
百宝于是朗笑着负手飞回高台,留得彭泽冷汗浸透了衣裳,失魂落魄回席,蜷在火炉边发抖。
秦柯趁机站出来,向台上施礼:
“真人喜得益友,将补缺恨,如何叫我等抱憾经年呢?”
“哦?”百宝心情颇佳,“怎么说?”
“世传,千年之前,许天师收服妖龙,虽救得钱唐百姓性命,却难免地上亿万生灵葬身洪涛。天师慈悲,收敛它们行将消散的灵机寄于一副海上明月图,它们由是得了大自在,飞天为鸟,入海为鱼,随兴变化,故此图唤作‘鸟天鱼渊图’。我等有幸入赏仙宴,随真人看多了世间宝物,却唯独这一钱唐至宝,每每望穿秋水,却始终无缘一见。”
谷中纷纷附和。
百宝哑然失笑。
“却是我疏忽了。”
他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
打开来。
宾客们纷纷抻起脖子,甚至不顾礼仪,离了席位,聚到台下。
却没想。
只见着白纸一张,空无一物。
宾客们不敢以为是百宝消遣他们。
“莫非,凡愚之人见不到此画真容?”
百宝摇头:
“天师所遗,怎会故弄玄虚?诸位既入吾宴,又怎是凡愚?”
宾客们愈发摸不着头脑之际,百宝放声大笑。
“诸位细细看。”
“画中景物不就在尔等周遭么?”
清风骤起,摇动满谷桂花纷落如雨,朵朵素白金红才坠地,又忽融化作云气升腾,霎时间,烟气勾连淹没了整个山谷,仿佛云海倒悬垂入了人间,小小的席案飘荡其中仿佛叶叶轻舟。
又听得清越啼鸣。
却是飞天们褪去了纱衣,摇身变作一只只身姿修长的白鹭飞上青天,蹁跹盘旋一阵,又齐齐投入云海,又化作鳞片银白的大鱼,汇聚成流游入了百宝手中画卷。
天空也随之暗淡,那是月亮在渐渐缩小,从大得笼罩山谷,眨眼,已小如玉环,被百宝抬手摘下,同样放入画中。
留得一抹月辉笼罩高台,瞧不清台上人物,只听得:
“兴起而来,兴尽而归。”
“诸位,有缘再见!”
残辉散尽,台上已空无人影。
山谷萧瑟,夜空阴沉。
明月,桂花与美人都了无踪迹。
秦柯喟然长叹:“当真一场幻梦。”
李长安低头。
怀中静静躺着一根素白翎羽。
…………
宴会结束后,客人很快散尽,只余李长安要等候无尘,耽搁了一阵。
彼时。
桂花落尽后,桂叶也渐渐离枝。
待到满谷枯树,无尘终于迟迟归来。
引路的道童已随真人离开,好在留下了玉桥和马车。
驱车原路下山。
上山时,山林梦幻而静谧。下山时,却出乎意料的嘈杂。
李长安探头张望。
雾气已稀薄许多,褪去了溪水两岸朦胧,可以望见了山林深处,正有队队护法兵将熟稔地拆除张设林中的大灯,时而又分出人马,去剥取贴在石沿、树梢反射光晕的箔纸。
忙碌里忽生喧闹。
树冠枝叶抖擞,猛蹿出一只哇乱叫的猿猴,猴子屁股后又缀着一位脸颊同样通红的护法,提着个破笼子,怒匆匆凌空一扑,两个一齐滚落枝头,撞进树下另一队护法当中。
这队人马正哼哧哧抬着一座大香炉,猝不及防,人倒炉翻,未燃尽的薪柴洒出来烫得人与猴嗷嗷乱跳,也腾起缕缕烟气,被山风送入马车,嗯,熟悉的异香。
乱糟糟里,马车又途经那片林中空地。
光熄了,雾散了,纯白雄鹿仍在,还多了五个护法,四面扑上去抱住雄鹿四蹄,剩下一位试图探手去取缠裹鹿角的银丝带,银丝带上缀满了各色斑斓宝石。
雄鹿忽一埋首,貌似点头。
下一刻。
哎呦~~~~痛呼声好似一道彩虹划过。
那护法已从溪水一头飞到了另一头。
“那头雄鹿脾气大得很,隔得老远都要拱人,你还去拽它的角。”
李长安啧啧摇头。
热闹看得愈发起劲儿。
可惜,马车下山飞如八六。
没一阵,出了山。
车轮才“嘎吱”落地,便从车底钻出两个腰酸背痛的护法,招呼也不打,飞快地蹿入夜色不见。
李长安只能默默道声幸苦。
无尘在旁打趣儿:“道长意兴索然,莫非赏仙宴不入法眼?”
“哪里的话,宴是好宴,平生难见。只是有些……”道士不好形容,憋出一句,“叹为观止。”
“要向凡人展示仙家气象,难免要花样繁复些。”无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回头望着渐渐黯淡下的山林,似有所指,“边角点缀任它浮华,只要内里真实不虚。”
李长安点头:
“席上美酒佳肴都是真材实料,叫人敞开胃口,吃得饱足,但有一桩……”
他无奈道。
“贫道却从哪里去寻劳什子神镜?”
“道长所言错矣。那神镜,我见过,你也见过。我触摸过,你也触摸过。”
李长安锁眉细思,也没想起有什么见过摸过的神镜。
无尘徐徐开口:
“庭院深深深几许。镜光所映自成一界,不受外界凡尘叨扰宛若深庭,容纳万千,变幻随心,是为神镜‘几许’。”
李长安恍然:“鬼王?”
无尘含笑点头:“窟窿城!”
“今夜果然没白来,咱们赶紧回去,告诉大伙儿这个大好消息!”
“道长又错矣。”
无尘摇头。
“良机已至,更当快马加鞭,咱们不该回刘府,应当去……”
他的目光眺向夜色中的某处,那里,矗立着一座孕育了无数恐怖传说的山峰。
“飞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