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杨建设对社员的安排,就是壮劳力统统上船出海去捕捞鮸鱼。
他不清楚18年代的鮸鱼什么价,按理说鮸鱼是好鱼,价格应该不会低。
但海各巴也是好鱼,结果那么便宜……
这事把他给伤着了,所以他不敢再冒进,得打听了鮸鱼价格以后再伺机而动。
当天晚上,早早出门的渔船依次返程。
杨建设等在码头上查看渔获情况。
还真不错。
前面回来三艘渔船,每一艘都得有五六百斤鮸鱼的收获。
鮸鱼个头大,说起来二三百斤没有多少条,只是个大几十条而已。
可对于开小船的渔民来说,这已经是好收获了!
他们这种渔船只能跑近海。
近海除非是鱼汛期运气好,或许可以一网下去上千斤渔获到手,否则其他时候一次出海也就一两百斤、两三百斤的收获。
不少时候他们会空跑,开着渔船出去一天,结果空着船回来了——
这里的空着船不是完全空着船,一天的渔网洒下捞起,多多少少会有些收获。
然而有时候收获只是几条海鲈鱼,或者只是一些鲭鱼、红头鱼、红虾白虾之类,压根不值当去卖,这种情况下出海一趟不是空船是什么?
以前过的是大集体的日子,集体渔获一起出售,那有些船渔获好、有些船渔获差还不大要紧,起码有队集体托底。
现在大包干了、包船到户了,这时候一旦有船出海空船而归,那整个家里都得非常难过。
机动船出海,不光要耗费力气,还要耗费柴油!
不过现在有鮸鱼大群出现,大群散开化作好些小鱼群,依靠这些小鱼群,出海的渔船多多少少总归有些收获,这让社员们挺满足。
特别是今天队里还把之前的欠款给打上了。
这是大事!
这事是今天整个生产队的大新闻,连刚会说话的娃娃都知道了。
于是当渔船回来,娃娃们在码头迎接父亲爷爷的时候便喊叫起来:
“爸爸,爸爸,今天队里给家里发了一百二十块钱!”
“爷爷,有钱了,家里有钱了,我要吃炒鸡蛋!我要吃肉夹馍!”
下船的汉子们搞清楚情况,得知家里多了一大笔现钱很高兴,再加上出海渔获颇佳,心里更是痛快。
一时之间码头上欢笑声不绝于耳。
杨家旺今天跟着别人的船出海来着,他知道家里的欠条数额,听说这回事后他一合计,家里存款多了三百四十多块钱!
高兴!
打心眼里高兴!
高兴之下他就要约着人去喝酒:“大兵,你家里是不是有一只兔子?今晚炒了吧,我带酒过去!”
杨大兵也高兴,也想喝酒庆贺一下子。
可是,他家里的兔子是老丈人给他媳妇坐月子补身子的。
一看杨家旺盯上家里的兔子他赶紧摆手:“哪里还有一只兔子?红烧半只了,就剩下半只留着给孩子他妈再炖个汤。”
杨家旺说:“那一起热闹热闹,我出酒,你家里有什么好东西?”
杨大兵哂笑:“叔你闹呢,你家里的酒是六毛老窖,我怎么给你配菜?”
六毛老窖是散白酒里最便宜的一种,一斤白酒只要六毛钱,是所有酒水里唯一买起来不要票的。
其实这酒本来没有名字,但因为它从70年推出市场就卖六毛钱一斤,多年未曾涨价。
然后当地人都认为好酒是老窖的窖藏酒,于是出于自娱自乐的心态,给这酒起名叫六毛老窖。
实际上这酒在城里被称为‘劣散酒’,稍微讲究点的人不会喝这酒,说这酒伤人。
但即使是这种伤人的酒,好些渔家人也不舍得喝。
渔家汉子一年四季离不开酒,冬天出海春秋扎海参挖鲍鱼,这都得喝酒来御寒祛湿。
所以如果可了劲喝,那家里的钱别的不用干了,全买酒吧。
多数生产队里都有这种嗜酒成瘾的人,被当地人叫酒彪子。
小杨家生产队没有酒彪子。
当然外队人说他们队里有,那就是杨建设的老爹杨家兴……
这点小杨家坚决不认,酒彪子不光是嗜酒成瘾还会喝多了酒乱说话、乱折腾,杨家兴喝多了不多说话也不折腾,他就是默默垂泪……
想起这回事,杨建设黯然神伤。
以前自己没有能力,没法给老爹买好酒喝,现在他有个18年代的世界,那里好酒可多的很。
他老爹喝不到这些酒了,他想,或许自家的社员们能喝到。
现在社员们买酒要么去公社的供销社要么去林家坳林勇家的门市部,买的都是八毛老窖。
这酒不是粮食酒,是勾兑酒,喝多了确实伤人。
杨建设不止一次听人说,喝这个酒喝多了,第二天起床头疼的厉害。
这么想着他就对杨家旺、杨大兵一行人说:“要喝好酒等两天,我这趟去省城搞到了个关系,能买到便宜好酒。”
“便宜好酒?不能吧?”杨家旺也是老酒鬼了,他平日里干木工活、手工活的时候就喜欢抿一口。
平日里有人劝他少喝酒,他一句话就能把人给堵住:就我娘和我媳妇天天干架那架势,我不喝酒我能活得下去吗?
久病成良医。
喝酒多了也就懂酒了。
杨家旺对杨建设说:“队长,好酒不便宜、便宜没好酒啊!”
杨建设说:“这酒肯定好,也是散酒,是黔南酒厂出来的纯粮食酒。”
“为什么这个酒好喝又便宜?好喝是因为它是纯粮食酒,便宜是因为它要开拓市场!”
“另一个我这边把关系走通了,有关系,可以给我最低价!”
杨大高疑惑的问:“队长,你现在怎么那么多关系?”
杨建设打了个哈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你们自己悟。”
“悟出来了就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多关系了,悟不出来去找会计、爱国他们打听一下,打听出来也就明白我关系来路了。”
后面又有渔船回来。
渔获也颇为可观。
但接下来回来的船就不行了,有两艘船联袂归来,前头的船是杨大宝家里的,开船的是杨大宝的父亲杨家发。
后面是杨广志家的。
机动船出海至少两人成团。
杨家发以前出船是带着儿子杨大宝,现在杨大宝进入社队企业,而且工资收入还很可观,于是他就不再出海,杨家发带上了小舅子。
杨建设看到了杨家发便招手,杨家发这边看到他后则大叫起来:“队长、队长!他妈的,我们叫人给劫了!”
一听这话,码头上的欢笑声顿时戛然而止。
‘叫人给劫了’!
码头上已经归来的汉子纷纷聚集在杨建设身边,渔船停靠,杨小兵抢着问道:“二叔,怎么回事?”
杨家发悲愤的说:“怎么回事?今天回来叫人给劫了!”
“草他妈,我们今天运气挺好,得弄了三四百斤的鮸鱼还弄到了两网红虾,结果回来的时候碰上林家四个老虎。”
“妈个逼的,他们蛮横不讲理,拦了我们船把我们的鱼虾全给劫走了!”
听到这话,杨家旺惊怒交加:“草,好大的狗胆子!”
“现在形势这么严峻他们还敢抢劫?报警抓他们,肯定是重罪,至少蹲十年笆篱子!”
抢劫现在就是重罪,社会上一直盛传,首都有人抢个军帽直接吃了花生米,沪都有人抢劫了几毛钱也吃上了花生米。
不过在琴岛量刑没有这么厉害,社员们从切身观感出发,抢劫一船鱼他们觉得也就是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
听到杨家旺的话,杨家发更是悲愤:“他们不怕!这四个狗东西不怕!”
他小舅子生气的说:“林大虎个鬼子草出来的东西,他仗着我们没有证据明摆着欺负我们。”
“林似虎更是直接说了,他在公社派出所有关系,不怕咱去告,咱根本告不到他们!”
这是事实。
码头上的汉子们听的愤怒,却无可奈何。
海上抢劫这种事最难办了。
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法保留证据,派出所只能抓了人去审讯。
老实人顶不住派出所内的压力,真干了坏事会一五一十的倒出来。
可真正凶悍的那些人压根不怕派出所,他们是派出所的常客,这样没有证据,警方也奈何不了他们。
林家四兄弟就是这样的凶人。
他们在七十年代便频频进入派出所,当时社会太混乱,他们总有办法混出来。
这样一来二去,他们摸透了警方的手段,压根不怕审讯。
甚至林似虎这种有心计的,还跟公社派出所的领导搞出了关系。
看着社员们悲愤又无奈的样子,杨建设心头火起。
他知道杨家广是跟着自己倒霉了。
林家四虎并不是疯子,从去年严打开始,他们兄弟变得很是低调。
这就是黑恶势力难以清除的原因之一。
他们比普通老百姓更懂政策更了解社会形势。
林家四兄弟肯定已经从某些人口中知道了去年开始的严打有多严厉,所以他们这两年老老实实的。
这次之所以会抢渔获,不是真冲着那点东西去的,他们是给杨建设上眼药呢。
否则他们怎么会去专门抢杨家发和杨广志两家的船?
杨家发的儿子是杨大宝,杨大宝跟杨建设是好友。
杨广志则跟杨建设家是邻居。
这两家被抢是有说道的。
杨建设之前在林大虎家里收拾了林大虎,让他乃至他们兄弟的颜面尽失。
现在林家兄弟来报仇了!
小杨家的人得知这件事后都义愤填膺。
杨大兵怒气冲冲的问杨建设:“队长,咱们怎么处理这个事?报官肯定没用,这种事没有证据办不了!”
类似的事在以前出过多起,特别是刚建国那些年还有动乱年代,海上时常发生渔获抢劫案,并且报警效果不佳。
渔民们发现这点后,便自己来对付敌人。
主要是两方面的手段。
第一壮大自己,后面出船都是结成船队出行,让敌人不敢招惹自己。
第二是打上门去,以牙还牙,在海上碰到敌人反而去抢敌人的渔获。
以前是大集体生活,组船队出行不成问题——非鱼汛期,渔船组队出海不合适,效率很低。
但大集体时代,渔船捕捞到的渔获又不是自家的,是集体的,这样效率低一些也没问题,保障自身安全才是首要任务。
如今不一样了,如今他们没法组船队出海,谁也不想因为别人的事挡住自己赚钱的路!
于是,杨家发和杨广志便起了报复林家兄弟的心思。
林家兄弟在林家坳霸道、在林家坳可以横行,但在小杨家他们可得老老实实。
小杨家人少却上下团结一心,对付起这些坏分子更是团结,都是重拳出击的。
面对杨大兵、杨家发和杨广志等人的期盼,杨建设摇摇头:“不能动手!”
听到这话,杨家发直接冲动的说:“队长,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怎么害怕他们四个?”
杨广志拽住他说:“大发,别这么说……”
杨家发激动的说:“我不这么说该怎么说?咱队里刚换了队长,林家这四个鬼子草出来的东西就欺负咱,这光是欺负咱吗?不是欺负队长年轻吗?”
闻讯而来的杨家广正好听到这话,顿时脸色一沉:“大发,闭嘴!”
杨家发愤懑的蹲在码头上,一甩头,憋屈的眼泪都要流出来。
杨建设很冷静,说:“大发叔说的错也没错,你说林家四个兄弟欺负你们也是在欺负我,这点是错了。”
“其实你们是跟我倒霉,是我收拾他们来着,他们不敢来找我麻烦,就拿你们开刀。”
杨广志说:“哦我知道了,你把林大虎的闺女给救了出来,那天你还揍了林大虎……”
杨建设点点头:“对。”
“所以我会收拾林家四兄弟,但咱不能去他们家门上打架或者去海上劫他们的船。”
“你们仔细想想就知道了,林家这四个东西可不是莽汉蠢人,他们很精明、很狡猾!”
“他们四个抢你们渔船,目的是什么?出口气吗?要这么想可小看他们了!”
“他们就是想逼咱们愤怒、逼咱们上头,逼咱们去找他们麻烦。”
“如果咱们上门去打砸他们家里,他们有左邻右舍的认证、有挨打的物证,到时候报警了,咱们会有好果子吃吗?”
“那就去海上!”杨大兵说,“海上动手,没有痕迹,他们休想找到证据!”
杨建设摇摇头:“他们正等着咱们去海上动手呢。”
“有意算无心,他们搞到点证据还不简单?你们信不信他从明天开始出船,船上会藏着公社派出所的警察?”
“咱们要是真去抢了他们,人家有警察当证人,到时候争执起来谁再不小心打了警察——枪毙咱们都有可能!”
他加重了‘枪毙’两字的语气。
恰好夜间有寒风吹过,杨家发等几个人顿时打了个寒颤。
县里和公社从去年开始隔三差五就组织公判大会,大会宣判后当场执行死刑。
这里的人都看过枪毙现场,对那场景是心有余悸。
杨家广阴沉着脸点点头:“大发,看到了没有?队长是年轻,可心思比你们这些老东西缜密多了!”
“队长说的完全有可能。”杨狗牙说道,“林家那四个东西可他妈狡猾了。”
“昨天下午的时候,他们四个想找我和手雷、大伟的麻烦来着,但让我给化解了。”
杨广志奇怪的问:“你怎么化解的?他们四个要找你们三个小年轻的麻烦,你们还能跑的掉?”
杨狗牙理直气壮的说:“我们为啥要跑?是他们跑了!”
“我看他们四个来找麻烦,当场就两眼翻白、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我一个劲往林大虎身上抽,他们怕我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说不清,就骂骂咧咧的跑了。”
码头上一行人听的目瞪口呆,连羊敌都瞪了瞪狗眼表示钦佩。
杨家广拿下烟斗感叹说:“你可真他妈牛逼,咱小杨家出你这么个人才,也算是真出着了!”
“那这件事怎么办?”杨家发不服气,“难道咱以后也都装羊癫疯?”
杨狗牙积极的说:“我可以传授你们经验,让你们有绝对真实的体验!”
杨建设哈哈笑,他拍拍杨狗牙的肩膀对其他人说:“放心,林家这四个东西是挨了电击的蛤蟆,蹦达不了几下。”
“他们不是在公社有关系吗?好,那我就去找县里找关系。”
“咱们先比比关系,看看谁的关系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