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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很多军官也都想着逃命,完全没有检查军队名册的心思,塞萨尔和狗子很轻松就混进了大部队。就他所见,近期以来对名册最用心的人,反而是和此地无关的阿尔蒂尼雅。
也许是因为图索斯快马加鞭逃走了,对于领地上接下来的防御战,留下来的军官们心里居然有点数。塞萨尔本来以为,自己要见识一场民兵们像遇袭的难民一样在地表全线崩溃的场面,却发现自己被派进了地道,而且还是很深的地道,堪称是一处地底矿道了。
塞萨尔分到的头一个活正是掘进地道。他们俩现在就矮身跪在刚开辟的支道里,一边拿着锤子钉木梁,一边倾听远方飘渺的话音。事实上,此处确实是处历史悠久的浅层矿道,比起掘进战争用的地道,更像是复原旧时的矿道。近来不只是他被迫接受了搭建地道的活,最靠前线的军官们把大部分人力都投入到了开掘地道上。
似乎他们打听到了传言,认为在地表绝对逃不过食尸者的追猎,不如藏在矮的要跪着往前爬的地道,一直藏到食尸者远去。
“您真是到哪都想着去见识最危险的场面啊,主人。”狗子说,“我们有必要待在最前线的位置吗?”
“我只是想对食尸者军队的整体状况做个评估。”塞萨尔回说道,“到了晚上荒原那边,我就能把自己的所见交代给戴安娜了。然后,她就会把实际情况传达给要塞。”
“靠得这么前可不一定能顺利逃跑。”她又说。
“总有办法。”塞萨尔回答,“先把地道挖远点吧,我还从没当过给人挖地道的士兵呢。”他敲了敲木梁,确认没有吱呀声才继续往前,因为那声响会导致一连串劈里啪啦的断裂声,随之而来的就是坍塌和掩埋。
大部分地底矿道都是这种低矮难行的道路,挖矿工人要跪着往前爬出很远很远,然后拖着载满矿石的小车再爬回去。当时他在诺伊恩地底穿过的矿道,其实得算是大型矿坑的主干道了,真正由矿工们探索和开掘矿物的支道并不会如此宽阔易行。
塞萨尔干的颇为认真,为此他还讨教了过去是矿工如今给图索斯拉来当民兵的人。他干起什么活来,不管是人们的生活状况和工作状况,他都想了解清楚,一如在荒原那时,他干起木匠活来也像是个真正的木匠。
很大程度上,阿尔蒂尼雅就是在效仿他这种习惯。
就他所知,地道挖掘的安危主要取决于主道和支道之间的拱形架构是否完好,受力是否合理。主要支撑着支道的,乃是木梁拱顶提供的剪力和贴着墙面的承重木板。一旦支道上方的重量得到的支撑不够,支道就有可能在转瞬间塌陷,把人都掩埋在泥土和岩石之下,但是,也有可能会暂缓一段时间。
在暂缓的这段时间内,压力会逐渐累积,直至其彻底爆发,转为前一种状况。矿工的经验主要集中在对后一种状况的判断上,譬如木梁的吱呀声响,拱顶是否弯曲开裂,泥土是否正在从不易察觉的裂缝中扑簌簌落下,诸如此类。
塞萨尔沿着坚固的泥土往前掘进,在途中,他发现了一具骸骨,看起来是挖掘支道失误导致地道塌陷,然后掩埋在此死去的工人。他一边刨开坍塌下来堆积在此的泥土,一边重新架起基本的承重结构,然后把尸骨和泥土都运到小车里,准备推向后方的支道入口。
支道的入口是一处很深的壕沟,人们可以从倾斜的坡地探出地表,抵御敌人的冲锋,也可以撤入壕沟躲避炮火轰击。
就塞萨尔目前的眼光来看,这是处非常完善的防御体系,最初是浅层开矿,然后因为常年抵抗克利法斯的军队延伸出了长长的壕沟和错综复杂的地道。刚才的死人骸骨至少已经死了十多年之久,说明这处支道也已经存在了至少十来年。只要驻军可靠,无论食尸者也好,克利法斯的军队也罢,都可以抵挡很长一段时间。
不幸之处在于,出于各种政治考量,宰相赫安里亚已经放弃了抵挡食尸者的军队,但他们不能放弃的太直接,所以必须装模作样留下一批人来守卫。毫无疑问,这批人是弃子,是预定的牺牲品,大部分人会死伤殆尽,小部分人会成为逃向各处的难民。因此,这批人只会由无关紧要的地方民兵和中下级军官组成。至于原本负责此地的图索斯皇子,他会带着所有精锐士兵回到宫殿去,等着传来他们战死的消息。
如此看来,赫安里亚对阿尔蒂尼雅的筹谋也已经提上日程了,为了巩固自己亲女儿的政治地位,宰相会做出很多应对。直到皇女的威胁甚至是存在本身彻底消失,或者他们双方可以摆开大军分庭抗礼,这种阴谋算计才会暂且告一段落。
不过,现在思考这事也没什么意义。塞萨尔身处的地区很快就会沦陷,想挽救这些人则根本不可能。有数以万计与农夫无异的民兵拿着农具卖力干活,在图索斯的领地各处修建工事,为的不是抵抗敌人,是在死绝之后留下他们修缮过防御工事的痕迹。
等到彻底沦陷之后,或者,等到大军踏过满地疮痍的领地之后,这些痕迹就会成为值得大书特书的功劳,史书也会给图索斯一个英勇抵抗却无奈败退的好名声。
有意思的是,在诺伊恩破城的时候,塞萨尔还想着为下城区的人来回奔走,现在他却有些麻木了。似乎给迈尔斯修士和修士能够组织的人提供一条撤退的道路,沿着古拉尔要塞退往后方的索多里斯,他就完成了一切情感寄托。至于其余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心力去顾及死难者们会造成的困扰了。
好消息是,他若能带着野兽人初诞者的气息往西方逃去,吸引食尸者的大部分目光,迈尔斯修士组织人们往南方有效撤离的时间也会多一些。其余的事情他只会碍手碍脚,毕竟,他和本地的民兵并不熟悉,也没有任何说话的权力。
事实上在这种时代,说话确实是需要权力的,不仅如此,一个地方的权力到了另一个地方还不一定有用,大部分人都只能当历史的无声者和沉默的见证者。
他们拜访乌比诺大公的时候,阿尔蒂尼雅一直待在城外军营等候,因为她知道,她去安格兰也毫无意义,只会增加很多额外的麻烦。塞萨尔如今待在帝国疆域,同样也只能当阿尔蒂尼雅的随行人士,一旦没了皇女陪同,他说任何话都不会有人听。
因为没有去军营的想法,塞萨尔决定就在地道里过夜,他把装着泥土和骸骨的小车推到自己身后,然后矮下身去,躺在狗子柔软的大腿上。他感觉眼皮逐渐低垂,肩膀也在她手指的按压下放松了。虽然他并不在乎自己睡在哪,不过,若能舒缓身体,就没有不用的道理。
他正要随着沉睡进入荒原,忽然有人接近,油灯的光芒透过装土的小车洒了进来。“是那个修士。”狗子俯下身对他说。
“打扰了,阁下,是你在这儿吗?”修士压低声音喊道。
塞萨尔发现迈尔斯修士比他想象中更关注军营的人员往来。地方军官对士兵的名册不怎么上心,修士有组织人们有序撤离的打算,反而会时刻关注人员变化,想组织起尽可能多的人撤走。
“谁啊?”他带着倦怠的语气发问。
“是我,迈尔斯修士。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我们见过面吗?”
塞萨尔支起身来,隔着朦胧的灯光打量对方。“对,是你,我记得。”他说,“真难得你能找到我。”
“已经有小股野兽人部队接近的情报了,阁下,虽然目前都是野蛮无知的混种,但离击穿帝国多股防线的大军接近已经不远了。”迈尔斯修士说,“你现在来这里做什么?就算是做客,至少也该待在军营最中心的大帐吧?”
“我想,”塞萨尔斟酌用词,“呃,评估前线的状况。你不必担心我会影响这边的情况,修士。就当我是一个掘土工人,该走的时候,我也有我的法子。”
“好吧,我听传言说你有些古老的法子,但现在情势很差,不仅野兽人越来越近,很多传言也散的到处都是。本来地方民兵还蒙在鼓里,最近却忽然在领地里传遍了食尸者的极端恐怖和图索斯皇子临阵逃跑的消息。到处都在惶恐不安,有几处地方还发生了炸营,西边甚至一帮地方民兵和矿工联合起来把军官给宰了,跟着土匪逃进林地了。本来还有希望抵挡几天,现在野兽人还没过来,这地方却已经乱起来了。”
塞萨尔意识到,恶劣的情况总会变得更恶劣。“也许是克利法斯那边的人,”他说,“最初的传言就是他的领地需要人手,现在进一步打乱这边的人心,顺带打击宰相这边的声望,也不算奇怪。”
“是不奇怪,但现在地方军官盯得更紧了,东边的行省还派来了督战者,正在搜寻散布谣言诋毁皇子和宰相的间谍,你最好小心一些。”迈尔斯压低声音说,“可能的话,在开战前最好别出地道。”
“往已经注定了要沦陷的地方派来督战者?好吧,这边的民兵死活不重要,但打击到他们的声望确实会是个麻烦。你组织人手撤离的事情还顺利吗?有受到任何影响吗?”
“多了不少麻烦,但勉强还能接受。”修士往自己身后望了一眼,“那些督战者盯得很紧,不止是民兵,地方军官也很紧张。我觉得他们是来杀人的。”
克利法斯和赫安里亚这两边明处暗处的争斗可真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