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苏提克已经是五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独眼压抑声音,“学派把我赶出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为我出面求情,自然也不可能有任何人和我关系很好。”
这说法颇为奇妙。“赶出学派?”塞萨尔问他。
“我们的法术研究弄死了一整个中队的学徒,学派要找个倒霉蛋担主责,就把我一脚踹了出去。”
“既然学派能在这么多人里挑出来你一个,你一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独眼?所以为什么是把你踹了出去?”
独眼咧了下嘴:“因为其他人要么就是可造之才,要么就是成就斐然。我说的够明白了吗?当时我只是个助教,我的眼睛也给研究弄瞎了。学派甚至不需要担心我把他们的真知传出去,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学到不外传的那部分。”
“这样吗?”塞萨尔看向狗子,后者稍稍颔首,看起来独眼法师没撒谎,除非他的记忆被剪裁过。“听起来你和随军法师差别不大,那为什么你地位这么高,还能在黑剑当头领?”他追问道。
“我不是那些毫无天赋的随军法师。”独眼声称说,“我是野法师,我有天赋,我也在依翠丝进修过,我只是在接触学派真知之前就被赶走了。”
“你是乡野巫师?”塞萨尔问他。
“我至少接受过理论知识。”
“听起来也就这一个区别了。”塞萨尔说。
“清楚门路就是最大的区别。”独眼坚持强调说,“至少我知道在荒原该往哪走,而不是稀里糊涂中了满身诅咒,梦醒就成了个孽物。”
“像你这样游荡在外却称不上难民的人很多吗?”
“这世上无处可去也没有门路的流民到处都是,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什么成色?说白了,就是一群勉强能在荒野苟活下来却又找不到去处,在难民和劫匪之间颠来倒去的东西。我已经混的够好了,大部分人要么当了流寇头子,要么给黑帮当了打手。”
塞萨尔把椅子挪过来,搬到独眼身旁,然后又把狗子抱到自己膝盖上。独眼本来松了口气,却见她全身都在动,唯独持刀的手臂像个静止的雕塑一样卡在他脖子上,肘部关节竟然还反着转了一周,看得他眉毛直皱。
“你们没必要用无形刺客对付一个雇佣法师,真的。”独眼压低声音说。
“随你怎么想。”塞萨尔说着抱住狗子的腰。她坐的很随意,两条长腿叠起来,黑色的靴子尖甩来甩去,但她的胳膊还是跟个雕塑一样持刀卡在他脖子上。
“你们究竟想怎样?”独眼追问说。
塞萨尔看了眼狗子,她正在舔她嘴角的血,但她的眼神还是很亢奋,恐怕要把独眼给她喂了她才能满足。她确实饿了很多天,可是事情还没到这份上,于是他给腕部划了一刀,抵在她微笑着张开的两排锋利的牙齿之间。
“北方要塞接下来有很大规模的战事。”他说,“食尸者会南下,那位世代和萨苏莱人作战的将军也和贵族们有盟约。”
“我更想干镇压暴民的活。”
“确实没有比镇压暴民更轻松的活了。”塞萨尔对他微笑,“首先,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无偿雇佣黑剑这支队伍。”
“真的?”
“其次,要是你想带着你的雇佣兵队伍去其它地方找活干,那我就不会给你不幸身亡的雇主垫付他还没付的薪水了。我听说黑剑的发薪的日子快到了,是这样吗,独眼?”
“这.......”
“南方战事正盛,到处都是付不起薪水就纵兵劫掠的领主贵族。你要是觉得谁有钱雇你们还不会欠响,那你就去吧。或者,你可以充分发挥你当流民的天赋,让你旗帜下所有雇佣兵跟着你四处流浪,在荒野苟活。据我所知,多米尼的经济才刚开始恢复,到加西亚凑够欠你们的钱招你们回卡萨尔帝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独眼伸直脖子,目光灼灼,“但我听说你手下都是一帮拿钱很少的流民,你能有多少钱雇我们?”
“从索多里斯开始,钱会越来越多。”
“但你说要把钱都献给埃弗雷德四世,余下的再经过你的手,可就......”
“我没说钱会经过我的手。”
“你开玩笑?”独眼盯着他,“你不要钱?”
“我只拿几枚银币够我日常买酒,”塞萨尔放松身体,靠上椅背,“所有钱财要么献给埃弗雷德四世,要么扩张军队,要么维护领地运作,你听明白了吗?”
“你是为了什么才参与战争?你看着也不像是个满脑子荣誉的骑士。”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我这个问题呢。黑剑的消息有这么不灵吗?”
“第三皇女?”独眼试探着问。
“你能猜出来就好。”
“我听帝国放出的消息说,阿尔蒂尼雅是个恃宠而骄的公主。”独眼再次眯起眼睛,但他的假眼眯不起来,两只眼睛一睁一闭,对比来看实在很难受。“她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爱情的许诺四处奔波。”
“我对宰相那边的宫廷斗争不甚了解,但帝国放出消息说她恃宠而骄,满脑子都是情爱之事,反而说明了她在宰相那边的影响。你不觉得事实也许正好相反,也许阿尔蒂尼雅反而天赋异禀,能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他们内部政局的稳定吗?换成一个确实恃宠而骄的废物公主,你猜她往哪去会有人在乎?恐怕早就找个臣子或者远亲嫁出去了事了。”
塞萨尔自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如何,但在他随心所欲杜撰故事的时候,宰相本人又不会千里迢迢赶过来和他对峙。
所谓不容外传的宫廷斗争,意思就是外人想怎么臆测,就怎么臆测,想怎么编造,就怎么编造。只要不传到宫廷里,就不会有人站出来否认他。
“流言确实会有它的暗指。”独眼同意说,“但她若真无可替代,她为什么要南下?”
“我不会追问这么多。”塞萨尔说,“但前一次帝国分裂的理由就是皇位争端,后人知道此事,自然会审慎处理自己的继承人。皇子皇女若是平庸无能还好,若是不够平庸无能,又不止有一个,恐怕他们连情爱之事都只能落在出身一清二白的宫女和男宠里。有些人不甘于困在宫中,自然会另寻出路。”
“这么说现在就是她在带兵?”
塞萨尔冲他一笑,咧开嘴巴,“再过不久等索多里斯易主,你就知道她带兵的结果了。宰相那边想带她回宫,却不敢调集兵马威逼,将军那边想抓她结亲,却只敢在夜里派些刺客和法师。所有知情人都对她颇有想法,却都只敢掩人耳目办事,恰好说明了她身份的正当和她在知情人眼里的影响。”
“你似乎做了个足以动摇南方诸国和帝国盟约的决定。”独眼说着看向桌子上的人头,“这么说,希赛学派也扔下了赌注。”
“一些自以为是的法师和刺客,”塞萨尔说,“如今都已经命丧荒野了。你提防的受诅咒的学派,他们受诅咒的继任者就在我们头顶上不远。自从被迫支持她的法术研究我就失去了做梦的能力,每天夜晚我都在荒原徘徊,很多猎获你是想象不到的。”
独眼仔细打量了他一阵,然后发问:“你可曾觉得自己有一些记忆对不上细节?”
塞萨尔顿了顿,“我不觉得。”
雇佣法师把眉毛皱得众筹群④伍六一贰⑦玖四〇像个老树根。“你就当是我的偏见吧,”他说,“可能的话,我不想和叶斯特伦学派的人接触,别说是共处一室,就算和那位继任者说一句话都不想。我希望你当我只是个寻常的雇佣兵领袖,别为了和战争无关的事情来找我,你们的法术研究我也不想沾边。”
塞萨尔当然知道独眼在暗指什么,倘若他事前知道叶斯特伦学派的秘密,他也绝对不会想和戴安娜接触。当时只要棋差一招,那个视人为书本的学派法师就会删改他的记忆,重写他的人格,把他变成一个热爱诗歌和艺术的宫廷贵族。
希赛学派的苏提克也不过是想切下他的脑袋,拿回去给将军示好,叶斯特伦学派的法师是想重塑他——就像重塑一尊泥偶。
当时的法术一旦完成,他就区分不了自己脑海里的思想究竟是外来的思想,还是他自己的思想了。
就这种法术体系和行事方式,叶斯特伦学派受到忌惮也算不上稀奇。也就奥利丹一无所知的年轻贵族还对戴安娜心存爱慕了,老独眼这种知道底细的几乎把她当成瘟疫。但叶斯特伦学派......最近戴安娜从来没和他们沟通过,也不知道那边究竟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不得不说,老独眼的态度也感染了塞萨尔,让他对叶斯特伦学派产生了巨大的戒备。
戴安娜的学派看起来没有在奥利丹内战中表态的打算,不过,也许正因如此,希赛学派才会只派一两个法师做试探。塞萨尔希望这两个学派能相互忌惮,维持住微妙的平衡,要不然,他的很多打算就得重新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