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病人——如果真能这样称呼他们——住在这间几乎被遗忘的房间里,就像某种医院编制外的“误码”。他们没有病历,没有正式标签,甚至没有名字,只被护士长含糊地称为“需要安抚的对象”。
他们是这栋建筑里的鬼。
侏儒身形矮小,身体却极其密实,像一块被生活层层压缩过的陈年棉絮。他的四肢短而有力,骨骼粗壮,行动不快,却极稳。他走路时几乎不发声,像是学会了如何从地板缝隙中滑过。他的头大,眼小,五官像是被揉进了中间,鼻梁低塌,嘴角长年翘起,仿佛在咀嚼什么永远吞不下去的东西。
他最引人注意的是眼睛——那双眼睛并不锐利,甚至有点浑浊,却始终紧紧盯着人。他看人时像是在剥皮,缓慢而深入。他很少开口,一开口就是咕哝式的语调,像水管深处的气泡破裂声。
轮椅男的身体结构早就失去了对称性。脊柱弯曲严重,一侧肩膀塌陷,手指几乎全数内扣,关节肿大,骨头在皮下清晰可见。他坐在那张无靠背的金属轮椅上,整个人仿佛融进了椅子的铝管与橡胶轮里。他的下半身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但上肢异常灵活,尤其是手腕与前臂,可以轻松完成任何抓取、勾勒或“确认”性质的动作。
他不说话——至少不主动说话。他只在关键时刻发出类似哼鸣的回应,那声音像木琴碰撞,冷硬、短促、没有情绪,却正因如此而令人胆寒。
两人之间存在一种不言自明的协同机制。他们配合得过于自然,仿佛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从主角向思思进门的那一刻起,他们的视线就分工明确:一个从脚尖向上,另一个从后背向前;一个引导注意力,一个悄然逼近。他们的每一步都如同演奏者的指法,既准确,又熟悉。
他们不是激动的,也不是愤怒的,更不是歇斯底里的。正相反,他们无比平静,仿佛正在执行某项任务,而这项任务并不新鲜,只不过“对象”今天轮到了她。
他们从不碰她的脸。他们的触碰几乎全部集中在躯干以下,动作缓慢而分层,就像在“解剖”一个活体标本。他们的语言和行为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他们说“别怕”“很快就好”,手却在做着与话语相悖的事。
向思思最恐惧的,是这种配合式的冷静。
这不是偶然的失控,而是某种日常化的“操作流程”。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切分:她的脸是护士,她的身体是物品,她的身份是一个“轮值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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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 Room 12 就像是为他们量身定制的舞台。墙纸泛黄,地板潮湿,床架锈蚀,灯泡永远亮着昏黄的光,却从不完全熄灭。这不是普通病房,而是一座被温柔掩饰的牢笼。
他们的“道具”都藏在房间细节里:用旧病历夹改装的钩子,用医用水瓶掺水后的润滑液,甚至病床一侧那根“松动”的金属支柱,也似乎被反复打磨成合适的支撑点。
这些东西不会被发现,因为它们太“正常”了。就像他们本身,看起来就是病人,看起来只需要被照顾,看起来对外界毫无威胁。
但实际上,
他们是沉默的捕食者,用“日常”的外壳,隐藏着长期积累的偏执与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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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新的,她干净、年轻、胆怯。
她不属于这个地方,正因如此,她才显得“完美”。
他们注视她,不是带着欲望,而是带着收集者的审视。他们像在品鉴一件“干净的标本”,在她还来不及挣扎之前,就已经开始下手。
他们没有争吵谁先谁后,他们甚至不需要沟通就能达成分工:一个牵制、一个剥离;一个发声、一个执行。他们不急,因为他们知道——门已经锁了。
她是他们的今天,而他们,是这个房间的“流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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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的一角,摆着一只毛绒玩具熊。
它不大不小,大概到成年人的胸口,高约一米六五。身上落了灰,棕色的毛发局部褪色,眼睛一只掉了,只剩一圈黑线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那只熊坐在一张破旧的轮椅上,像是某种替代品,被安放在角落,却不曾被遗忘。它的手臂被缝补过多次,左腿上缠着医用胶布。胸口开裂,棉絮从里头露出来,像是长期遭受外力的痕迹。
有时,轮椅上的那人会凝视着它看很久,低声自语,像是在念某种熟悉的流程;而侏儒则会伸手拨弄它的头部,像是在纠正什么姿势。
向思思注意到,那玩具熊身上的气味,与这个房间一样,混合了潮湿、药水与某种说不出的沉闷。像是积存的汗液、发霉的衣物、未被清洗的记录。
她无法直视那只熊。因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它“被用过”,而知道了什么。
房间角落那只玩具熊,比这间病房更沉默。
它曾是棕色的,如今颜色早已褪去,像是被长年不见阳光的空气吞噬。它的一只眼睛脱落了,空洞的眼窝向天花板仰望;另一只眼珠则挂着半根缝线,晃动时如同疲惫的摆锤。
它的胸前,缝线断裂,一些棉絮溢出,散乱却又顽固地盘旋在边缘,像不肯离开的旧梦。身上的毛绒已结块,摸起来不再柔软,而是类似于旧地毯般的粗硬触感。
它原本是一种安抚——某个病人童年留下的遗物,或是护士搬入时无意留下的道具。但在这个房间,它的身份早已改变。它被反复摆放、转移、调整角度,身上留有难以解释的斑点与凹陷。左腿以医用胶布缠绕着,但绑缚得过紧,绷带嵌进毛绒之间,像某种静默的惩罚。
向思思曾想碰它一次,哪怕只是重新坐正它松垮的身体。但手刚靠近,鼻腔便被一股奇异的气味堵住——不属于药水,也不属于霉味。是一种混杂了尘埃、旧布料与某种难以名状人类气息的气味。
她忽然意识到,那不是普通的玩具。
它可能见证了什么,也可能代替了什么。它像一个失语者,被迫承载着这个房间里无法诉说的重量,却永远不能出声。
她退后了一步,从此再不敢看它第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