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自神战时代结束以来,人间经历过无数浩劫。
繁花年代的大海啸淹没几乎九成以上陆地,仅存的土地被纷争、战乱、洪灾与饥荒充斥,海洋中的魔法生物主宰世界长达数百年,直到阿芙莉加之花重新开放。
霜铁时期,芙罗拉雷霆之怒降下的极寒神罚,大批生灵冻毙于荒野,纷纷往更温暖的地底迁徙。
诺伯里大陆的地表一度只余冰川厚雪,直到黑铁矿藏于幽暗地底被发掘,人类才重新走出黑暗。
历史轮转,生生不息,毁灭过后便是新生。
在打开的魔盒底部,藏着最后的“希望”。
海水褪去,雪花融化,在冻土之下,到底会发出新芽。
席卷诺伯里大陆整个人类魔法师族群,造成无数恐慌与动乱的“瘟疫之年”已经过去。
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开始,又是因为什么结束。眼泪与欢笑掩盖在历史的尘埃里,无人知晓。
只是许多人惊讶地发现,等到冬雪融尽,新芽吐蕊,又是一年春日。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魔法粒子的光点在指尖闪烁,它们活泼地汇聚着,欢快地舞蹈着,在许多人类婴儿们的周围飘浮着。
无数未来赫赫有名的大魔法师在那一年,于襁褓之中爆发出第一声啼哭。
后世的魔法史学家追溯历史,将这承前启后,诞生数不尽璀璨魔法神迹、大量未知魔法生物被发现、大魔法师们井喷式涌现,魔法的光辉前所未有的耀眼的一年,称之为——“神恩之年”。
魔法女神安娜·米斯特里,对人类伟大而不朽的恩赐。
然而有些人,却再也无法走到神恩光芒触及的地方。
破败的植物房之中满是尘埃,朽坏残破的半掩玻璃门在男人身后吱呀吱呀摇晃,须臾落在地面,发出沉闷响声。
这里曾经也枝繁叶茂,花叶扶疏,黑袍魔法师往来络绎不绝,学习交流,此时却无人问津,大部分植物都已经枯萎。
手杖规律而沉稳地点在石砖小径地面,泽维尔一路走到植物房一层正中央神像之前。
他注视着石料雕刻的美丽女神,祂长长的黑裙一直落在地面,裙裾如花般绽开。
素手挽着半边,露出半截光洁如玉的小腿,大腿上绑带若隐若现,魔法女神标志性的漆黑魔杖插在绑带与大腿的缝隙之中。
黑纱之下一双红唇微微上翘。
此时正是瘟疫之年尾声,神恩之年尚未开始。
无人知晓女神早已不会再醒来。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瘟疫将会席卷诺伯里大陆,带走女神曾经赐予人类的魔力。
无数失去魔力的魔法师在绝望中祈祷数万次,神祇却始终不肯回应。冷漠又高高在上,嘲弄世人。
希望变为绝望,信仰化为憎恨,大量魔法师迁怒于正神米斯特里,王国境内的魔法女神教廷,有时一日间竟能遇到十几起攻击事件。
大魔法师首当其冲,学生们紧随其后,所有人都在瘟疫过后,施展不出半分魔法,变为普通人。多年心血化为一旦。
喷泉广场的魔法女神雕像落满灰尘,没有人路过祂时,会停下脚步。只是不自在地遮掩自己怨恨的目光。
曾经的学生依次退学,婴儿中再也没有新生魔法师诞生,米斯特里魔法学院形同虚设。
尽管王室与帝国联手为女神背书,受人爱戴的德里卡王子殿下亲自出面,在各地演说。
尤里乌斯大帝一连下发十数道手令,铁血手腕,强制将魔法教廷列为国教,抛弃女神的信徒依旧日益增多。
是女神先抛弃了我们。他们说。
没有人再信仰祂了。
钟楼倒塌,这座曾经落满阳光的,宛如钻石般闪耀的植物房被压垮大半。
在神像裙角之下,颓然坐卧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魔法女神最后的信徒白袍落满灰尘,袍角褴褛,听见泽维尔的脚步声,他微微动了下脑袋,雪白的兜帽落下,露出一张憔悴而英俊的脸。
那双猩红色的眼睛失去了所有光亮,死气沉沉,死水般波澜不惊。
泽维尔缓缓摩挲着手杖,看了他半晌。
“高兴吗,人类,”他说,“安娜因你被心爱的人类抛弃。”
“……”
红玻璃珠似的眼睛机械转了下。维克多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野兽般,发出难以听懂的沙哑嘶吼。
如果不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
男人脸上有不少细小的伤痕,有一些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
他迷恋地将脸颊轻轻贴上神像:“我只是想让安娜活下去,”他说,“我只想让她的荣光再度照耀整片大陆,安娜,我的安娜。我残忍又冷酷的老师,原来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吗?是我做错了吗?”
他痴迷又狂热地贴着女神裙裾,颤抖地吻她的脚背,流下眼泪。
维克多·塔兰所信仰的唯一神祇,他最尊敬的老师,心爱的少女,因他而被世人误解,被她最宠爱的人类抛弃厌恶。
他几乎要被逼得发了疯。
安娜从不在意信徒的多寡,与他人的口舌。
可是他在意,她唯一的信徒在意,每一个看着神像的冷漠眼神都是刺向他心口的利刃,每一个怒斥女神抛弃信徒的诘问都是活生生剜出他心脏的刀锋。
狂热的信徒倾其所有,以世界为赌注,妄图唤醒自己沉睡的神祇,令祂不朽而伟大的荣光再度于新时代焕发光芒。
可他却让所有人背弃了他的神。
都是他干的,全都是他干的。
他对所有人解释,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她不要他了,她不要所有人。泽维尔将她带走,她再也不会醒来。
他没有成为第二位站在那高峰之人,他没有得到爱,没有得到欲望,到了最后,还成为玷污她伟大荣光的亵渎者。
除了一具冰冷的神像,他什么也没能留下,可这美丽的石像,也已被世人唾弃。
大魔法师维克多·塔兰终其一生,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老师,我让你失望了。
你是我最宠爱的学生。她说,维克多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现在还依旧是吗?他不确定了。
他想起她抚摸过他发丝的温暖手指,想起她在他耳边的温声细语,想起湿润的黑暗里隐藏的灼热罪孽。
他想起她在亵渎堕落的污秽之梦里,柔软地在他身下打开自己,接纳他的欲望。
他想起她星辰明烁美丽的眼睛,想起她湿润的眼泪与快乐的喘息。
再也没有了。
她再也不会醒了,维克多的世界失去了所有光芒。
活着如同行尸走肉,凡人不过百年,曾经他害怕岁月流逝,时间匆匆,赶不上神祇无尽的寿命,现在却感到时光太过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时之神泽维尔不会平白无故来找他,维克多夺走了他的此生挚爱,还联合其他人一起,玷污了她最后的荣光,抹黑了她的名誉。
令她陨落都不得安宁。
怒火中烧,失去挚爱的泽维尔或许会杀死他,折磨他,令他痛不欲生,时间总有太多太多妙用,而泽维尔绝不是普世意义上对人类友善的从神。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我将得到解脱,维克多想。
泽维尔站在他面前,摘下礼帽,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这个人类眸光晦暗,生命之烛已然微弱,在阴翳里透着朦胧微弱的光,他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就像那个精灵,如果他再去迟半分钟,那只银发蓝眼的冰冷精灵,就将在失去爱人的忧郁与痛苦中,在罪孽的污秽中,化为林间一缕轻雾。
他淘气又坏心眼的安娜总是这样,仗着泽维尔会对自己心软,欺负他这个可怜的哥哥。
“我不会对你怎样的,人类,你不配我这么做,”泽维尔淡淡说,“活着就是对你最大的折磨。和那只精灵,那条人鱼,还有那条羽蛇和神眷者一起,你们要亲眼看着自己酿下的苦果。”
维克多一言不发,面容枯槁,眸光涣散。
这折磨将会持续多久?
他的余生不过在等待那个黑色的终点。
“然后——”
泽维尔说。
“你们要等她醒来,亲自裁决你们。”
维克多猛地睁开双眼,呼吸骤然一停。
泽维尔慢条斯理将怀表塞进内袋,维克多不加掩饰地紧紧盯着他。
在痛苦与绝望的潮水褪去以后,这位聪慧过人的大魔法师几乎是立刻发现了古怪之处。
——泽维尔看起来没有很伤心。
安娜对这个半兽人而言重逾生命,无论如何,他不会是这样轻松自在的轻慢反应。
除非——除非——只可能是——
猩红色的眼睛缓缓恢复了一点光泽,就像是瓷器边缘温润的一点光。
维克多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血液疯狂地在他身体里宕流,心脏跳动得仿佛要炸裂。
他喉咙火热而干燥,他说不出话——他不敢问。
他等待着神祇由使者向她传达的神谕。
泽维尔冷声道:“安娜需要你们。”
“我该怎么做?”他嗓音涩然。
泽维尔冷哼一声。
“你的愚行无耻又卑劣,但你所做的并非全然无谓,在失去全部力量又依次重新得到的过程中,安娜获得了启发。她想要试一试。”泽维尔说,“人类有人类的办法,但安娜永远有安娜自己的办法。”
他露出自豪的微笑。
“她想做的事,总会成功。”
阳光透过破碎的玻璃,落在神像之上。
在枯萎殆尽的花草之中,一点新绿乍然探头。
泽维尔慢悠悠道。
“维克多·塔兰,可悲的人类啊,你疯狂渴望她的爱,却又毫不相信自己能够得到——你以主教身份监督建造的所有有关于她的神像,没有一个低头望向世人。可是你并不知道——”
泽维尔道。
“渺小又野心勃勃的蝼蚁啊,你所爱慕的她本人,早就已经注视到了你。”
维克多想起在欺天诳地的世界之梦中,他无数次以师生间隐晦又难言的权利差与地位差,半是诱哄,半是强迫,压着她不加节制地性交,贪婪索取。
是他有意逼迫,是他近乎诱奸,是他卑鄙下流。
她紧张又不安,羞赧又生涩。压抑着甜腻的呻吟,只是将脑袋埋在他怀中颤抖哭泣,身体湿润而柔软。
总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
是他主动,是他狡猾而邪恶,是他甜言蜜语哄骗,是他千方百计拉着神祇堕落。
是他趁着女神失去记忆与力量趁虚而入,胆大包天,欺天诳地。
可如果不做尽卑鄙无耻之事,身为卑微的、命若尘埃的人类,维克多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办法能靠近她。
对人类而言,神祇太过高高在上。
犹如他身侧石像般冰冷无情。
无数次祈祷与哀求,也换不回神祇垂头一顾。
他只能用尽手段。
可是有一次,在她因为太多次高潮疲惫而困倦,在她躲在他怀中昏睡过去之前,她轻轻捧着他的脑袋,她注视他陷入情欲的迷人红瞳。
“维克多先生……”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她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她扬起脖颈,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
“我爱您。”她轻声道。
“她希望醒来后能够见到你,人类,别让她失望。”
众神时代已远,诸神回归神界。这片大陆之上已经有千万年没有新生神祇诞生。
但野心勃勃的人类为了爱,永远能够创造奇迹。
无论是千万年前的荒原,抑或千万年后的人间。
纷乱、战争、厮杀、混乱、和平、秩序。
岁月千载,白云悠悠。
——她愿意为了泽维尔与人类走向死亡,却愿意为了你活下去。
维克多,你明白她的意思。
别再让她失望。
高高在上的神祇啊——
我要你爱我。
“熄灭掉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猛关上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我要你为我诞生欲望。
“没有脚足,我仍能走向你。
没有嘴巴,我仍能呼唤你。”*
我要你为了我,活下去。
“折断我双臂,我就用我的心
紧抓住你,就像用手。”*
为我堕落吧,我的爱人。
“停住我的心,我的脑就跳动。
你再把火焰掷进我脑里,
我就在我血液上携载你。”*
白袍的大魔法师在神像前缓缓站起身,湿润的水珠雨点般落在女神的裙裾之上。
在这片大陆之上,千万年前,红龙至死没能得到神祇垂头一顾。
无所不能、强悍无匹的原初之龙,心口插着女神的长矛,猩红的龙血流满山谷,绝望凄婉的龙鸣被时间定格。
直到千万年后,还在呼唤渴求那无望卑微的爱,渴盼神祇垂怜。
——可他得到了。
千千万万年,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日升月落,万物轮回。
山峦化为深海,森林化为荒漠。
时移世易。
唯有爱,永恒不变。
*出自《熄灭掉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