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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长夜

地煞七十二变 祭酒 10980 2025-05-18 01:31

  铅云低垂,不见星月。

  李长安独坐庙前,身上蓑衣边沿勾勒出从窗纸透出的昏黄暖光,手里翻叠黄纸,一只小巧的鸟儿逐渐成型。

  叮~

  檐下的铜铃忽而晃响。

  他瞧了眼阶前香炉,烟气笔直。

  不动声色,仔细为鸟儿折出翅膀。

  庭院边沿的灯笼光焰晃了晃,悄然染出惨绿,照得寒雾又重了几重,墙头上高高低低起伏着许多怪异影子,无声无息,在黑暗里注视着庙子一点渺茫灯火。

  此时此地,决不会有人会认为那只是远处景物的剪影。

  概因。

  叮~叮叮~叮叮叮~

  铃声一阵急过一阵。

  直至李长安掐住铃舌,向着掌心的纸鸟吹出一口清气,那鸟儿顿时活了过来,扑向了一团不知何时漫入院墙的浓雾。

  哄~

  火光骤起,驱散暗雾,不速之客显出形来。

  那是个内穿襦铠、外披锦袍武官模样的男人,不,怎会是人?其兜鍪分明是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孔。

  并不言语,只将手中一柄令旗高举。

  墙头幽影里亮起两团磷火。

  磷火滚落下庭院,化作一个瘦骨嶙峋的鬼卒。它浑身褴褛,浑身血肉糜烂可见白骨,手里却紧握着一把血锈斑斑的短刀,惨然而狰狞。

  它方摇摇晃晃起身,墙头又落下一只鬼卒,身躯更为腐朽,一条臂膀烂得只剩半截骨头……

  接着,是第三只、第四、第五……一个接一个相继滚落入庭院,连庙子上方都传来窸窣声响,那是某种东西正快速爬过瓦顶。

  短短时间。

  鬼卒好似无处不在的雾气几要填塞整个院子。

  于是。

  李长安摘下铜铃,抛掷而出。

  叮~

  一铃落下,霎时,仿佛池中涟漪激荡。

  叮!叮!叮!

  庭中千铃回响。

  此铃非是凡铃,俱是八角镇魂铜铃,暗中悬于院子各处,此刻互相唱和一齐作响,直晃得满院鬼卒天旋地转,连瓦间的鬼卒也个个失足跌下,滚落在院中砂石地上,竟好似落在了炭火堆里,身上滋滋作响,不住翻滚哀嚎,概因那砂石下不是泥土,却是一层祭炼过的朱砂!

  唯有那武官依旧立于庭中举旗如故。

  镇魂铃、朱砂阵都未能奈何他分毫,显然非是寻常厉鬼。

  “第三个。”

  李长安如是道。

  拔剑出鞘,步下庭院。

  但没想,周遭那些个遭铃声煎、受朱砂熬,本以为没了行动能力的鬼卒们竟还能挣扎着向他扑来。

  道士“咦”了一声。

  剑光一闪,右方一只鬼卒身首异处,腐血泼溅;青锋又一指,左手边另一只鬼卒被当空贯穿,熟料,它却死死抓住剑刃,欺身过来,极力抻长脖子撕咬。

  道士眉头蹙起,剑上浮起青光,那鬼卒挣了挣,顿时没了声息,然而,它那张腐烂入骨的脸上却露出些许解脱的神色,仿佛在道士手中魂飞魄散是个绝好的结局。

  寻常厉鬼不会流血,更不会癫狂如斯。

  道士既要对付鬼王,自然对窟窿城有所调查。

  钱唐多有不务正业或者寻不到正业的浮浪子、恶少年,他们好勇斗狠,动辄杀人,且因着城内外繁多的沟渠,养成一恶习——杀人后随手弃尸于沟中,由得污水冲入沟渠更深处。

  而鬼王座下有一大鬼,在窟窿城中置有一狱,惯爱收集此类无赖汉的尸身魂魄,制成活跳尸,迫使它们彼此昼夜厮杀不休,直到血肉烂为糜粉,魂魄散为烟尘,方得解脱。

  此狱唤作“等活狱”,狱中囚徒唤作“等活鬼”,而那大鬼便称做“等活使者”。

  也就是说——

  道士冷冷抬眸。

  那“等活使者”却仿佛察觉了他想法,徐徐后退,同时更多的“等活鬼”挣扎涌来,将双方重重隔绝。

  道士张开蓑衣。

  “扑簌”声震耳欲聋。

  却不是来自于蓑衣下的鸟儿。

  愕然抬头。

  大片大片羽毛状的黑雪纷纷而下,顷刻落满庭院,封住了铃声,盖住了朱砂。

  等活使者手中令旗已然落下。

  满院子鬼卒摇摇晃晃起身,一对对幽绿的眼珠重重围拢过来。

  ……

  无尘所赠端的是一口宝剑。

  自有一股破邪荡魔之威力,饱饮鬼血后自生呼啸,剑锋过处,头颅冲天,鬼血泼洒如雨。

  纵有鬼卒悍不畏死舍命递来锋刃,但刘家是将门,武备齐全,道士蓑衣下正穿着一件上好的锁子甲,加以护身符箓,全然不惧。

  任他重重鬼卒如狂涛四面泼打过来,道士自仗剑如礁石屹立不动。

  不过礁石再坚固,也只是孤石一座,打得碎浪头,却拦不下潮水。

  “武官”挥动令旗。

  更多的鬼卒绕过道士直扑小庙。

  庙中聚集着残存的活人,只消冲进去,便可饱餐血肉,尽情发泄痛苦与癫狂。

  没想。

  此时。

  庙门竟主动打开了。

  尽管舌头都已腐烂,但这群鬼卒喉咙滑出“嗬嗬”声里分明嚎叫着狂喜,它们争先恐后,甚至推攘扭打作一团,而后踩着同伴蜂拥而入。

  虎!

  虎!

  虎!

  三声呼呵好似平地惊雷。

  但见冷光迸起。

  迎接鬼卒的不是鲜甜的血肉和悦耳的哭喊,而是如林攒刺的长槊,是如涛逆卷的陌刀。

  闯入的鬼卒眨眼被砍杀一空。

  紧接着。

  一队队武士鱼贯而出,甲叶铿锵间灵光浮动,挥刀舞槊时神芒闪烁,仅仅二十八人,将波涛般疯狂涌来的鬼卒砸个粉碎,并逆推而回。

  …………

  周遭的鬼卒越发癫狂。

  刺穿头颅,它们就用牙齿咬住刀锋;斩断手臂,便拿断骨作尖刀。前者被斩成碎块,后者一刻不停踩着前者的腐肉朽骨嚎叫着迎向剑锋。

  饶是李长安,仅凭手中剑、身上甲也越发难支,不由得手里掐诀,纸鸟儿在袖中“扑簌”,便要催动符箓。

  嗾~

  一枚羽箭破空而至,将一颗鬼脑袋洞穿当场。

  又有刀光如雪,将左侧鬼卒拦腰截断。

  再有槊刃横扫,把右侧鬼卒尽数打翻。

  一队甲士已然冲开“狂潮”,护卫在李长安身侧,冲他沉默点头。

  李长安大笑回应,一把扯掉肩上一颗啃咬得甲衣嘎吱作响的鬼脑袋,不需多言,左右甲士齐声呼呵上前,刀槊并出打开道路,李长安顺势蹂身而上,直取“等活使者”。

  蓑衣随身飞扬,剑上已生出青芒。

  耳边群鬼的嚎叫里掺入一份含混的呢喃,雾气似突兀重了几分,叫眼前模糊了一瞬。

  李长安眨了眨眼,晃头甩开朦朦。

  再看去。

  等活使者已然再度举起令旗。

  大批鬼兵突兀出现将其重重护卫,不同于等活鬼,个个肢体残缺,武器朽烂,这批鬼兵尽是重甲长兵,大弓强弩,煞气摄人,比之刘府甲士似乎都要强横几分。

  不对。

  李长安心思急转。

  钱唐是繁华都会,又不是古战场,区区一只厉鬼,哪来的大批战殁猛士供它驱使?

  于是凝神扣齿。

  脆响声敲醒灵台。

  耳边呢喃顿去,眼前景物一改,哪来的强兵猛将?只些许残缺鬼卒罢了。

  “郎君,这道人是鬼,没个肉眼肉耳,咱们的幻术拿他没甚办法哩。”

  “无妨,他的同伴却仍是肉体凡胎。”

  李长安心里一跳,刹住脚步,循声看去。

  见着一对男女缓缓而来,男鬼穿红衫,女鬼着绿裙,步履轻松,好似与周遭这片厮杀场全不相干,刀光剑影也半点不沾身。

  两鬼在七八步外站定,阴恻恻笑望过来。

  男子先一拍手。

  满场厮杀应声停住。

  女子再一拍手。

  场中无论人鬼皆将目光转向了道士,举起了手中兵刃。

  两鬼齐齐拍手。

  “杀了他。”

  下一刻。

  刀槊齐出。

  然而。

  电光火石之间,落下的丛丛兵刃方向却突兀一转。

  槊出如林把那红衣男鬼扎成了刺猬,刀光密如雪炼把那绿衣女鬼大卸八块。

  “一帮蠢鬼!”

  庙里,老供奉畅快大笑。

  “上回中了尔等妖术,这回怎会无有防备!”

  可惜那等活使者着实机警,早已退入鬼卒护卫之中,而甲士们的兵刃虽有破邪之力,却难以杀死两头大鬼。

  那女鬼头颅还在地上翻滚嚎叫:

  “还看什么戏?!还不快快动手!!”

  动手的是数柄陌刀,一齐落下,要将这颗可鄙的头颅剁成碎块。

  冷光乍现。

  长刀之中突兀出现两柄短剑,前拨后引,左旋右转,轻易将数柄陌刀一并拨开。

  女鬼头颅边上悄然多出个身短臂长的汉子,跣足、短衣、纹面,仿佛吴越剑客。他脚步一点,欺入甲士之中,手中两柄短剑好似芦苇丛中掠飞的水鸟,忽起忽落间,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它的猎物——咽喉,眉心与眼仁。

  然而,这队甲士明明被刺中要害,甚至其中一个被剑刃贯眼直入脑髓,却都只是顿了一顿,便再度挥出了陌刀。

  剑客踢开地上鬼头,撤步退出刀锋所及,尝了一口剑上血浆,恍然道:

  “原来也是活尸。”

  “管他是人是尸,统统砸烂便是!”

  有低沉咆哮落入院中,轰然作响,仿佛一座小山砸入地面,震得砂石跳溅。一高大更甚楼宇的庞然大鬼张开大手,一把抓住一个甲士并身边几只鬼卒,当做武器胡乱打砸。

  甲士们身经百战,当即以长兵结阵对抗。

  震耳的“扑簌”声再临。

  一只生着美妇人脑袋的大鸟从天而降,攫住阵中两名甲士,在一阵尖利鸣叫中,冲上暗沉的夜空。

  远端甲士见状,取弓欲射。

  又有犬吠声竞起,一群似人非人、似狗非狗的怪犬跳出浓雾,将他们扑倒在地,要撕扯而分食。远处,一个瘦长人影半隐于阴暗中,手里鞭子抽响空气,更多的怪犬跳入庭院。

  形势在眨眼间倒转。

  道士只好舍了等活使者,方要返身回援。

  嘻嘻~

  耳后忽有尖细的童音。

  猛然回头。

  除却些许碎尸,别无他物。

  皱眉扫开几个扑来的鬼卒。

  嬉笑声又至,贴得更近,几乎就在脑后。

  李长安毛发悚然,纵身直跃出丈余,急急侧身回望。

  依旧空无一物。

  挺剑刺翻两只怪犬。

  那笑声如跗骨之俎,再度纠缠而来,甚至朝着他脖颈吹出一口冷气。

  但这一次,李长安稳住身子不动,脖子一下扭过180°,正对上一张惊愕的面孔。

  忘啦?道爷也是鬼!

  那面孔的主人浑身漆黑无有异色,好似一道立起来的影子。身量矮小,状若童子,道士却毫不手软,剑刃当即穿胸而过。

  可它却嬉笑如故。

  “好凶恶的道士,不与你玩啦。”

  身形在剑下散作条条黑烟,没入昏暗处不见,再出现,却是从庭中一员甲士的影子里跳将出来。那甲士正与几头鬼犬厮杀,却冷不丁被它伸脚绊了个趔趄,露出破绽,被鬼犬扑倒,一顿撕扯。

  它嬉笑着又跳入影子不见。

  又现身,却是自庙门檐下的阴影中。

  庙前守护着两员甲士,他们本就保持着十分的警惕,更注意到先前的动静,在影子鬼冒头的一瞬立时便挥来兵刃。

  谁料。

  尖利嬉笑骤然转成低沉咆哮。

  影子鬼裹起周遭阴影一同膨胀化作一头漆黑大虫,一掌拍飞一员甲士,又张口咬住另一名,呼噜着甩动几下,就将其扯作两截,远远抛开。

  于是,门前再无阻碍。

  影虎人立而起,双掌重重拍响庙门。

  咚~沉闷撞击声回荡。

  那木门纹丝不动,且浮出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经文,字字生出红芒,而那大虫已然倒飞出去,落地滚了滚,咆哮变作哭叫,大虫变回孩童,它也真如吃了亏的顽童,大声尖叫呼喊起来。

  “烟罗!烟罗!”

  回应它的是一场剧烈的爆炸,轰鸣声中,邻院火光冲天而起。

  道士记得,那位置似是柴房,凝目望去,确有大量的薪柴、木炭被热浪高高抛起,再被火焰点燃,并不落下,在空中汇成一个巨大火球。

  火球行空,把铅云烧得橙红,此情此景仿佛富贵坊被烧尽的夜晚。火球又盘桓一圈,忽如陨石坠下,下方正是小庙。

  糟糕!

  经文拦得住无形鬼神,却不一定挡得住撞击与火烧。

  李长安正欲返身。

  “留步。”

  两点寒芒突现,那剑客闪身拦在眼前,挥剑就砍,两柄短剑快得骇人,钢铁咬合之声如春雨泼打水面,饶是李长安,一时间,只能堪堪护身。但此时此刻,哪儿有功夫于他纠缠,手腕翻出符箓,正要施为——

  轰!

  火光刹那填满眼前。

  滚滚热浪携着密密火星与碎屑将双方都打了个趔趄。

  李长安赶忙稳住身形,抓起蓑衣护住脸面,待热浪扫过,扑打去身上残留火星。

  再看小庙。

  庙子门脸已被整个掀开,露出里头翻倒的法坛以及跌倒一旁因再度遭到反噬而呕血的老供奉。

  幸存者们蜷缩在最里头,惊惶无措,好在他们许多人本来就已经疯了,没法子增加更多的慌乱。

  两侧神台上又坐上了泥像,最外侧的被火浪掀翻,落地摔裂,泥壳下竟流出鲜血,血泥里滚出一颗心脏。

  …………

  入夜前。

  “老朽这一脉最擅‘封坛拜将’之术,供奉战殁猛士之魂魄,采集沙场凶戾之气,以香火愿力调和,再借星斗之力镇伏,转凶为吉,化恶为善,点化为灵官神将,比之寻常猖兵猖将不知胜过多少。”

  “府中二十八星宿供奉经年,已成气候,护正辟邪不在话下。奈何仍属鬼类,难抵魙这天敌。然恶鬼见识短少,不晓法术精妙,只道杀了灵将,却不知老朽术法的基底在这二十八具甲胄之上。”

  “府中护卫皆是沙场猛士,武艺精湛,愿意献身为灵将,抵挡恶鬼。”

  李长安道:“老供奉祭拜这铠甲活人怕是穿不上吧?”

  旁边有护卫尚能言语:“我等弟兄受节帅恩养多年,何惧一死?更何况,若落入恶鬼手中,倒不如死了痛快。”

  李长安不再质疑。

  老供奉继续道:“甲胄虽在,仓促披挂怕也不能驱使其中神力,需以秘法相连。切记,万不可让恶鬼闯入庙中,破坏台上泥像。”

  “否则,法败矣。”

  …………

  燃烧的残破梁椽在“噼啪”声中成片坍塌。。

  泥塑一个个被砸倒,鲜血流淌下神台,心脏跌落入火灰。

  几员奋力与鬼卒的灵将动作一滞,突兀没了声息,恶鬼们趁机一拥而上……

  庙外。

  李长安被两柄短剑再度拦住前路。

  身体突兀发沉,惊觉脚下竟生出一团影子,在地上“嘻嘻”怪笑。

  上方振翅声扑簌,一支黑羽飘落肩头。

  耳边再听着呢喃,眼前影障重重,瞥见那对红男绿女不远不近吊在身侧。

  庙内。

  老供奉颤巍巍爬起,试图扶起法坛,却见点点星火密密浮起,向着庭院上空汇去,凝聚成一团火花。

  仅仅几个眨眼。

  火花膨大成一个旋转的大火球,拖着长长尾焰,在老供奉绝望的眼睛里,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孽、障!敢尔!”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金光掠过屋脊,与火球当空一撞。

  无有撞击之声,唯见星火漫天,火球已倒飞而回,砸入庭院,翻卷起火浪四散。

  李长安趁机跳出重围,那金光亦落下,化作一人,护在庙宇前,并抛来一物。

  道士抬手接过。

  熟悉的葫芦,熟悉的酒香。

  “无尘?”

  救场之人长身玉立、头秃没毛,不是无尘又是何人。他朗朗笑道:“回去后左思右想,人生苦短,举杯共饮何必另择他日,贫僧来迟,可曾错过良时?”

  “正是时候。”

  李长安长笑回应,举起葫芦,痛饮一口槐酒,清凉弥漫,扫去浑身疲敝与伤势。

  抛掷回去。

  无尘接过,不急饮酒,先解下了背后所负之物,置于身前,那是个半人高的大物件,用绸布裹得严实,无尘不卖关子,利落扯开显出真容,是一尊宝相庄严的佛像。

  他一手扶住佛像,一手拿起葫芦畅饮。

  罢了。

  敛眉肃容,转眼从酒徒作了菩萨,手结降魔印与期克印,与身前佛像一般无二。

  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一霎间,在场双方都作出了相似的选择——阻止或保护无尘。

  纸鸟振翅在空中穿梭,剑光明灭在地上闪烁。

  无尘只管心无旁骛。

  “嗡,巴扎,嘿,嗡,巴扎,詹扎,摩诃噜呵呐吽嘿。”

  一字字如玉磬鸣响。

  最后一声落下。

  如同大风抹去层云,如同红日跃出海面。

  刹那间。

  大放光明!

  璀璨金光自佛像而生洞照庭院内外。

  照得惊魂未定的老供奉心跳渐渐平静,照得陷入癫狂难以自拔的幸存者们神情慢慢安详。

  照得满院鬼卒眼中流出清泪,照得怪犬们人一般蜷缩着遮住面孔呜咽哭泣。

  照得那影子鬼浑身漆黑被剥去,露出个须发如枯草的侏儒。

  照得红衫男鬼舌头长长。

  照得绿群女鬼身形肿胀。

  ……

  照得几只大鬼不敢逼视,照得他们一一显出本来形状。

  也照得两道身影电射而出。

  李长安身如飞梭,穿过丛丛哭泣的鬼卒,直趋“等活使者”。

  那剑客反应最快,再凭双剑拦阻在前。

  可这一番,道士手中剑裹上了黄符,挥斩间,锋刃生出白芒。

  降魔宝剑再施以白虎庚金之气!

  锵。

  一声交击,短剑剑尖随声高高抛飞。

  那剑客神情才露惊愕。

  锵、锵、锵、锵。

  短短数声,他手中便只余两个剑柄。

  道士手下却毫不迟疑。

  散逸黑气的腥臭腐血泼洒,剑客怪叫着趔趄退开,一条臂膀留在了原地。

  道士不去管他,转瞬已至等活使者五步之内。

  那侏儒却跳将出来,佛光普照之下,愣叫他聚起小片阴影,摇身又化作大虫,咆哮着扑咬过来。

  道士脚步不停。

  剑芒由白转青。

  “斩妖。”

  咆哮到半截顿时缩成尖叫,虎身收作人形,宝剑只浅浅掀开一层脑壳,影子鬼已连滚带爬蹿向一边,露出了再无护卫的等活使者。

  这头大鬼除了折磨和驱使鬼卒外,或许还别有神通,但既然叫李长安进了三步之内,那都没什么意义了。

  青白交杂的剑光在它脖颈上“嘎吱”一转。

  这颗惊慌失措的脑袋已然落到了道士手中。

  道士并不贪功,立刻抽身疾退。

  影子鬼不敢追击,只在身后尖叫:

  “烟罗!”

  庭中火焰应声旋聚,再度化作火球,熊熊燃烧,直投李长安后背。

  道士头也不回,并指作诀,虚虚一压。

  “风来。”

  倏忽,大风滚滚席卷雾气如奔流而下,霎时压灭满院残火,攥住火球,横推而回,压在院墙上,按灭火焰,拔去火星,连一丝儿烟气也抽尽了,只剩个焦黑人形嵌在墙上。

  而李长安已回到了庙前,顺手还带回了几名甲士,但他们肉身已被恶鬼破坏,铠甲又沉重,所以只取回了魂魄所寄的头颅。

  无尘也适时回来,他从另几头大鬼手里,救回了仅剩的还能作战的甲士。于是,道士把同袍的头颅交还给他们。

  掂了掂手中的鬼脑袋。

  “第三个。”

  李长安确定道。

  …………

  佛光渐熄。

  夜色重新为雾墙泼入浓墨高高连着低垂铅云,四下合拢,将院子挤压得愈发阴暗而逼仄。

  叮。

  短暂的光明溶解了黑雪,镇魂的铃声再度回荡。

  兴许是失去了“主人”操纵,兴许是佛光消解了怨恨,鬼卒们尽皆向着佛像跪伏着,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唯有怪犬们在铃声中挣扎,又被朱砂烫得呜咽哀鸣。

  于是乎。

  庭中只余八道鬼影与李长安一行对峙而立。

  老供奉不知从哪里寻了半截槊杆,撑起残躯,颤颤来到庙前,一双朱笔绘成的假眼对着外头,重重叹了口气。

  “鬼王当真看得起刘家,剩下些许孤残,也不惜遣用诸位大驾。”

  “目光”落在影子鬼身上。

  “据传,鬼王座下有‘蹑影使者’,能借影藏形,出入于虚无之间,幻化百变,喜掘人心思,能探听世间一切隐秘。”

  影子鬼或说蹑影使者嘻嘻尖笑,连带着周遭的影子如水面荡起道道涟漪。

  可惜旁边的李长安很不知趣,直白地总结:

  “一只吊靴鬼。”

  笑声一滞。

  老供奉已转向一旁重新冒出火花的焦黑人形。

  “窟窿城中有‘炊骨司’,能化人骨骼为火炭,昼夜炙烤,其掌管者唤作‘烟罗使者’。”

  李长安:“一只烧死鬼。”

  火光猛涨。

  老供奉瞧向红男绿女。

  “鬼王手下有‘替身’、‘换死’一对伉俪,俱能惑人神志,教人甘心自戮。”

  道士在佛光下见过他们真容。

  “一只缢鬼,一只水鬼。”

  “有‘猿奴使者’,剑术精妙无双,百年间,未有敌手。”

  李长安记得此僚与飞来山上剑伯的故事。

  “一只妒鬼。”

  “有‘狰狞使者’,为鬼王背负宝座法辇,力大无穷。”

  “一只长鬼。”

  “钩星使者,暗夜攫人。”

  “一只产鬼。”

  “捉魂使者……”

  这位可是道士老熟鬼,打过多次照面了,没待老供奉细说。

  “一只犬鬼。”

  说罢,李长安特意还举起手中鬼脑袋。

  “险些忘了,还有一只狱鬼。”

  若非双目已瞎,只能凭假眼视事,老供奉非得给道士一个大大的白眼不成。然而,对面的八头大鬼面对挑衅,反应也没比老供奉激烈多少,更无一个上前来厮杀,只是默然对峙。

  铃声响了一阵复一阵。

  夜雾浓了几重又几重。

  侵入院墙,几乎吞没了大鬼们的轮廓。

  它们终于有了动作。

  捉魂使者缓缓上前一步,从庙中渗出的微光照出它惨白如骨的面孔。

  声音幽渺而粗粝,仿佛两片干尸在死寂的暗处摩挲。

  “‘解冤仇’冒犯大王,杀我同僚,罪无可赦,刘牧之既然认了这名号,我等灭他满门天经地义,十三家也不能置喙。无尘,你横插一脚已是坏了两家默契。然念你身份特殊,尽可识趣离去,莫再掺和人间俗事,好生作你的风流和尚,伴你的青灯古卷,岂不善哉?”

  “阿弥陀佛。”无尘道,“干汝鸟事。”

  捉魂使者面无怒色,胸腹间响起“空空”的古怪笑声,目光离开和尚,凝视道士许久。

  忽的抽响了皮鞭。

  啪~

  怪犬们如蒙大赦即刻爬起,没有扑向小庙,反是相继跳出院子不见。

  捉魂使者亦退入阴暗处。

  雾气渺渺浮动。

  它们的轮廓连带“空空”声都渐渐隐没。

  不久。

  连铃声也渐渐停了。

  李长安挥剑挑下一点灯芯,屈指弹去,烛火落处,空空如也。

  “走了?”

  仿佛是嘲笑他的侥幸之心。

  叮。

  铃声复起。

  叮~当~当!当!

  响声比先前百倍、千倍的急促、激烈。甚至有铜铃自悬挂处晃落,掉在地上,似离水之鱼剧烈扑腾。

  也在这铃声中,不觉夹杂有咔~咔~骨骼撞击的声响。

  老供奉的脸上霎时抽去所有血色。

  “来了!”

  这个一向沉默得颓丧的老人,此刻竟如女子一般尖叫起来。

  “它来了!”

  无需再问,“它”是何物?

  李长安见得,一副巨大手骨“咔嚓”握住墙头,同样巨大的骷髅头在高高的雾气里现出半个形状。

  那“咔咔”声响,是它的颌骨在不住开阖,是这骷髅在狂笑。

  雾气在迟缓地流淌,愈发浓稠,黑得泛出绿色。不,那根本就不是雾,那是焚尸堆里燃起的浓烟,那似烂棺材里涌出的脓水。

  淤积在墙头上,愈积愈重,愈积愈浓,终于淌下墙垣,无声垂入院中。

  是的。

  无声。

  它落尽院子的一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不管是铃声,是风声,是远处的虫鸣声,还是庙中的惊惧声,一种难以言喻的冻气先一步涌入庙子,它扼住了喉咙,锁住了心跳,按住了脉搏。

  此时此刻。

  李长安脑中只有一个字。

  “魙。”

  “阿弥陀佛。”一声佛唱打破死寂,无尘持无畏印,厉声喝到,“两位,还没到束手就擒的时候。”

  老供奉怔怔眨了两下眼,忽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是啦,是啦,早就料想到的,临到头何必失态惹人耻笑。”

  他神情莫名,似摆脱了什么,更似抛却了什么,总归是镇定下来,有了勇气望向庙外。

  庭院里,一缕缕一层层的墨绿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众人好像困在深井里的老鼠,眼睁睁看着井壁流下沥青,却毫无办法,只能绝望地看着它一点点来吞噬自己的生命。

  老供奉忽而问无尘:“那佛光可否抵挡这怪物?”

  “或可支撑几息。”

  熟料。

  老供奉却庆幸道:“够了,足够了。”

  “佛光能抵挡几息,咱们这些苟活之人的血肉、魂魄也够这些怪物咀嚼一阵,足够两位脱围而出。只是……”

  他回头一脸慈爱地看着庙中刘家遗孤,小娃娃看不见也听不着,对当下危难一无所知,夜深了,正睡得香。

  “还请带上我家少主,如此,老朽虽死无憾。”

  老供奉说罢释然一笑,抬头仰望夜空,夜空铅云重重。

  “钱唐万般皆好,可惜时时云深雾重,不得舒展眉目,临死了,也没见着好天气。”

  “此言差矣。”

  大敌当前,李长安仍旧笑得从容。

  甚至振去剑上残血,施施然纳剑归鞘。

  “云若不深,如何孕育风雷?”

  老供奉愕然不解。

  便听得。

  “微妙真空,神霄赵公。”

  老供奉听着空气中忽有细细的“噼啪”声,露裸的皮肤感到细微的刺痛,低头一看,手背上汗毛根根竖立。

  “驱雷掣电,走火行风。”

  一道白光刺入庭院,魙的来势突兀停滞,老供奉慌张抬头,一道璀璨电光仿佛银龙在云中隐现。

  “何神不伏,何鬼敢冲。”

  轰隆。

  雷声并不震耳。因为它尚在云端闷响,并未真正降临凡尘。即便如此,老供奉诧异见得,先前缓缓而来、步步逼近的魙,此时却飞速退散或说逃窜而回。

  “神虎一吠……”

  这句才诵到一半,铃声又开始回响,风又轻轻,雾又渺渺,巨大骷髅已然失了影踪。

  李长安于是扣齿咬断法咒,周身霹雳缓缓消散,余下淡淡焦臭,天上随之收起雷霆,铅铁被被扯散作棉絮,现出朗朗星月。

  老供奉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

  他听闻过李长安独闯窟窿城的故事,但消息都是宾客们传出,他们并不晓得道士所赠“寿礼”详情,且传言多有失真,也无怪老供奉此时惊奇。

  李长安眸中尤有丝丝电光残留,他缓缓吁出一口长气。

  “此乃玉清神雷。”

  铃声停了,彻底停了。

  恶鬼退了,真的退了。

  老供奉两腿一软,脸上似哭似笑,跌倒在地。身后,是庙中大伙儿迟来的欢呼。

  ……

  庭院里。

  鬼卒们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态。

  即便是魙与雷霆也没能叫它们变化分毫。

  这些等活鬼常年困于地下,被强迫着彼此厮杀以供恶鬼取乐,魂魄早已千疮百孔、不堪折磨,只是被妖法束缚在残躯上,又含着一口怨愤勉力支撑。

  而今,道士斩了等活使者,无尘化了魂中执着。

  “他们?”

  “解脱了。”

  无尘宣了个佛唱,眉头忧虑未解。

  “窟窿城今夜来势汹汹,既遣鬼使,又驱魙,然两者都未尽全力。虎头蛇尾,恐怕有诈。”

  “和尚心思太多。”

  李长安笑指庙中欢腾。

  “管它是色厉胆薄,还是包藏祸心,咱们保住了无辜,保住了解冤仇,便该庆贺!”

  说着,“啊呀”一声,道士就地一坐。

  浑身疲敝一齐涌起,手软脚软,干脆摊在地上。

  “可惜使尽了气力。”他哈哈道,“不然,好歹再去隔壁借些酒肉。”

  “这有何难?”无尘道,“我去便是。”

  “和尚也会翻墙?”

  “何必翻墙?熬过今夜,他们自会为我们敞开大门。”

  …………

  次日。

  天光尚且朦朦,晨钟初初敲响。

  早起的人们愕然见得,刘府正门大开,幸存的男女忙活着搬出具具腐尸,而一颗狰狞鬼首正高高挑在门头。

  一传十,十传百。

  晨钟未尽,钱唐内外所有的有心人已收到了这个消息——名为“解冤仇”的旗帜,熬过了长夜,于绝境之中高高、稳稳立在了刘府这片死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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